窗户前牵一根绳，沈遇把衣服往上一挂，将透光的窗户挡得严严实实。
屋子窄小，杂物堆满了房间，一排连炕之外放着一套残破的桌凳，留下堪堪过路的空间。此刻关了唯一的光源，那堵实木门，屋里一片黑黢黢。
“痛。”赵轶躺在床上半死不活。
“哪儿？”沈遇摸黑过来问。
“要死了。”
赵轶只觉得脑袋里有根弦突突跳，心脏带着左臂都是麻的，连呼吸都要刻意去做。
隔了一会儿才听到沈遇讲一句，“赵轶？”
“嗯？”
“我去给你求药。”
“嗯。”
听见走远的脚步声，赵轶翻侧身弯在被窝里，本来是因为沈遇要出去，他不想见光直接埋进被子里，却惊奇地发现这个姿势还好受一点儿，能稍微压下胃里的阵阵翻滚，徒留头晕。
思绪团成光点，赵轶根本不知道过了多久，等沈遇回来像是等了几十年。
门被一脚踹开，几只手把他从床上揪出来。赵轶跌在床脚蜷缩着，强逼自己睁开眼的一瞬间，一阵眩晕袭来，如山崩海裂般势不可挡地干呕几声。
紧接着一桶凉水泼过来，赵轶被激地猛地睁开眼睛。
一张麻子脸映入眼帘，神色倒是不凶狠，冷横着抓着他的衣领，“说忙不过来呢，原是有你这样躲懒的。我们楼里是断出不了这样的，也就是你们前院的派到别的楼里生了心思，好怠慢我们。”
赵轶听出来了，这几个是将未楼的督工。他们楼的客人多，事情杂，王虎专门找了一伙人看着小厮做事。看样子，是今天排了那边的事，他没去叫人抓住了。
回来这么会儿，还没得及和沈遇对过今天的活儿，赵轶有心辩解，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更何况本就虚弱的身子浸过冷水，整个人就跟置身冰窖一般，一颤颤地发着抖。
“把人拖到蒙放那儿，再扣半个月的工钱。”
“等等……”赵轶艰难地扶着床腿半站起来，用最后的理智编排着语句，“你们楼里事多，和我一起的还有个沈遇，我和他一起忙完，回了我们领头才回来歇着的。”
明眼人都能瞧出他这样子不对劲，赵轶把王虎扯进来，王虎统管秦风苑所有人事，赌他们也不敢逆上去确认什么。
果真是把麻子脸劝退了，人往后一退，“伍哥，你瞧。”
伍哥哼一声，“未免也把自个儿看的忒精贵了，若人人都和你似的往床上一躺，这苑子也别做事了。凭一张嘴诨说，便想糊弄我们。你说你坦荡，那我问问你，做了什么差事？几时到的？又是几时回来的？回的是你们哪一位？既是回了，怎么又没差人告诉我们一声，让我们好一番东奔西跑。”
只为一个小厮，犯不着两方来回差人回来回去的。
很明显，这就是对面有人盯着的，就是发现他没在场来找茬得。真是够背的，这些天。赵轶暗自感慨一句，沈遇再不回来，他真得栽在这督工手里了。
赵轶有气无力的开口，“回的钱闲，怕是他忘了，最近他忙龙哥给的活儿，一时没记着也是有的。”
麻子脸可不是什么善心的人，一阵推攘，“带走带走，别跟他废话。”
避重就轻的回答自然说服不了他们。
几个人架着赵轶往外走，时辰接近正午，外面烈阳高照，赵轶经受着还感觉到一丝暖意。
按理说，沈遇应该是来得及的，去拿药必然是急匆匆来回，光是和这些人纠缠，都能跑个来回了。之前还不知道睡了多久，虽然闭着眼，胡思乱想也不叫睡吧，总之时间肯定是够的，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沈遇去厨房拜托别人给熬药了。
厨房和曲息楼方位相差甚远，去那边的路是铁定撞不见他们的，解救无望，赵轶索性靠在周围的人身上，任由拖着走。
将未楼种着桃花，讲究月下花前。西楼风雅绕楼竹，主楼小院里也有假石流水野蔷薇。一个院子总有些园艺核心，唯独曲息楼光秃秃的院子，唯一的活物便是操练场上搏斗的人群。
“什么人？犯了什么事？”有人问道。
“他旷了两个时辰工。”麻子脸回，“叫赵轶。”
“两个时辰？”那人掰赵轶的下巴看了看脸，“你们动私刑了？”
赵轶上回来挨鞭子，没见过这人，反正他们院子里人多，没见过也很正常。
“没有，不敢，我们哪儿敢。”麻子脸道，“抓人的时候，正在床上卧着，睡出些虚弱样子罢了。我们把人泼醒了，就送到你们这儿来了。”
那人嗯一声，吩咐旁人道，“押到暗房里去。”
赵轶头重脚轻，走几步险些没把自己绊倒。到了地方，还没等别人做什么，只一撒手，人就倒在地上昏过去了。
赵轶沉沉地昏睡过去，睡到四肢末端都微微发麻才突然惊醒过来。即便没有意料中的一鞭子抽在身上将他痛醒，他也惶恐了多时，身上出了一层冷汗。
他望着圆木屋顶，身上的烘热散去。
钱闲守在床边，微微一探头，“赵轶。”
听到钱闲的声音，赵轶梦里怎么也理不清的思绪瞬间消散，他动了一下，除了难以忍受的麻意，居然真的没有感受到后背有炽热的痛，怎么回事儿？不是去了曲息楼了吗？他顺势拉着钱闲牵握着的手坐起来。
外面寂静无光，屋里点着一只昏黄的灯，沈遇在旁边安稳地睡着，根本不知道是个什么时辰。
钱闲神色担忧，“好点儿了吗？要不要喝点水？”
赵轶虚虚喊了一声，“哥。”
缓了好一会儿，五脏六腑才归位一般。赵轶接过钱闲递来的药碗，里面的汤汁还是温热的。
钱闲道，“沈遇带着药石师傅来，撞见伍常林挨着屋子搜人，这才知道你被带到蒙放那儿，好在赶上了，得了药石师傅的话，蒙放的人就把你放了。”
“药石师傅怎么会来？”
“沈遇说他说不清楚，正好人家有空，就跟着来看一眼。”
钱闲眉头一皱，“你感觉怎么样？药石师傅给你扎了几针，确定没事了吗？”
赵轶含着解苦的糖，嘟囔不清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扎哪里了？”
钱闲摸了他胳膊一下，安抚完，拿着空碗走到屋子中央的矮桌处，“我的错。这些天被绊住了。你还记得我在荷花渡救的姑娘吗？她是顾氏的人，这趟跟着来争程家的原料供家。秦湘蔷知道了，就想利用我攀上顾氏，叫我陪着人。”灯光并不明亮，钱闲转过身看着赵轶，顿一下，语气悠悠轻缓，“这些事情我不好和你说。幸好你没事，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赵轶呆了一会儿，一笑，“为什么不好说？怎么不好说？”
钱闲无奈道，“什么时候了，也能说几句玩笑话？感情的事，我本就束手无策，再裹上利益，我更不知道如何自处了。这跟以色事人没什么区别。你是我弟弟，我虽然没什么好瞒你的，但心里也总是怕的。”
“没有。”赵轶语气十分郑重，忽而一转，虚虚笑道，“我还想有人看上我，帮我赎个身呢。”
“总不自由。”钱闲吹了灯，走过来，“我守着你，你安心歇息。”
黑暗里身侧拢了被子。赵轶也躺下去，围着钱闲问，“那顾小姐叫什么？”
“顾姻姻，应该是个小字。”
“好看么？”
“大户人家出来的，模样自然是端正。”
“性格也端正吗？”
钱闲叹了口气，“跟你一样，吵吵闹闹的。”
赵轶想了想说，“那你肯定很喜欢她。”
“谈不上。”
赵轶在药物的作用下，很快又睡了过去。
倒像真没事了一样，又或许是药石师傅针到病除，第二天赵轶如常醒来，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妥。
他活蹦乱跳的，很难想象和昨日那痛苦如置身地狱是同一个人。
钱闲盯着赵轶喝了药。
“我看就是饿昏的。有的时候，真感觉你跟我们不是一个年纪的人。白长这么大的岁数，出去也不知道给自己弄点吃的。”沈遇出去得早，眼下抽空回屋，带回了两个热乎乎包子。
“那个境地谁还能吃得下东西？”赵轶边说边把包子递给钱闲。
“吃过了？”沈遇擦床沿坐下。
钱闲嗯一声，道，“找他们要了点粥。”
赵轶坐起来，嘿嘿道，“有我哥在，就用不着你了。”
沈遇一歪头，倒也没说出什么话来反驳他。
新一个月的排班册子上钱闲和赵轶捆在了一起。王虎一眼便注意到了，“知道你们关系好，只是往常都是沈遇一起的，叫也叫习惯了，把沈遇也拨过去吧。到时候出了什么事情，你们几个也不会互相推诿，我罚得也容易。”
“是。”钱闲道。
他退出来，见一批批供给各处姐儿的玩意儿到了，赵轶和沈遇夹在人流里跟着卸货到库房。沈遇道，“他们苑头牌？好像是叫陆枝吧，怎么了？”
赵轶搬着一箱东西从他背后走过去，“问问不行吗？”
沈遇一脚踢空，“惯的你。”
两人有说有笑，钱闲看了一眼，转身去了别院。
库房里，人来人往，沈遇凑近赵轶将手中的箱子放好，“你，见着那仙人了？”
赵轶一抬头，掠过沈遇看见胡姜他们正过来，视线回到沈遇身上，低声回了句，“没见着。”
沈遇察觉到后边有人，背身看过去。
一伙人将两人堵在架子后。胡姜往外张望了一下，才堆笑问，“怎么说？这回还赌不赌？”
赵轶神色轻松，“看你押谁。”
“跟你反着来。”胡姜掏了钱袋往手上一摊。
沈遇扫一眼，嗤笑道，“你这是要全压上啊。”
胡姜眼睛盯着赵轶，皮笑肉不笑地说，“赌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输光是回不了头的。”
赵轶从怀里掏出钱袋随意丢到胡姜旁边的人身上，“全在这儿了，我押徐诚。”
“行，我跟你反着。”胡姜说着，那人打开袋子，让他往里瞅了一眼。胡姜笑道，“够意思。”
“那就等明儿他们打完见分晓了。”赵轶说完先抬腿，在人墙里开了条路走出库房。
沈遇跟出来，吸着气道，“你这是赢多了，招仇恨了。”
赵轶跟没事儿人一样继续搬货，“他们可就憋着这股劲儿呢，我是不敢惹。”
沈遇什么也没拿跟在赵轶身后转，“不敢惹还跟他们赌？万一再赢了……什么意思？你知道徐诚会输？”
“不知道。”赵轶看他，“还没发生的事儿，我怎么能知道？随便讲一个，先应了他的赌局，到时候不论输赢都把钱留给他，是徐诚就装作押错了。拿钱消灾，我不亏。”
沈遇哼一声，“得空去算个命吧。”
他说完，赵轶表情变得十分有兴趣。
沈遇皱眉，“怎么了？”
赵轶笑，“你不是最不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事情了吗？”
“这东西原就是信的时候拜一拜。”沈遇道，“你说你，成天和神仙厮混，哪里来的这些歹运？”
赵轶俯腰，单手立在胸前，笑睨沈遇，“如果说，这已经是千万变化中取其最上策了呢？”
“随你怎么说，反正你跟他们熟。”沈遇道。
赵轶得意道，“我们自然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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