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夏向内望了一眼倒在脚踏上方白瓷盘里的蜡烛,轻描淡写解释:“公主有所不知,这是咱们的一点小巧思。用针线缠住银珠悬挂到蜡烛上,等蜡烛燃烧至珠子处,银珠便会落下敲响瓷盘以惊醒熟睡的人。”
“那日医官嘱咐属下,沈大人他们须得用完膳一盏茶的时间过后才能服药,可沈大人两人皆挨不住困意便要睡下,属下怕他们睡过去了才想了这个方法。”
梨珂趴到窗上,费劲地探进去半个身子,恨不能钻进去一探究竟:“我怎么瞧着银珠根本没落,还挂在蜡烛上呢。”
班夏诧异地看着梨珂,惊叹道:“姑娘好眼力。”
说起来他亦觉得有些费解:“那日不知为何沈大人他们并未服药。”
荣怀姝悄无声息地攥了一下梨珂垂在身侧的手,梨珂随即搭话:“难道是蜡烛被风吹灭了以至于沈大人睡过了?”
“不可能。”班夏一口否决,“邢大人畏寒,一到冬日便将厢房门窗紧闭,蜡烛不会是被风吹灭的。”
梨珂百思不得其解:“那就奇了,那蜡烛的长度看上去像是刚点着就灭了。”
荣怀姝故意试探班夏:“或许沈大人后来并未歇下,所以自己吹灭了蜡烛也尚未可知。”
班夏拧眉回想:“不会,梨蕊姑娘过来时,沈大人他们确实是被叫醒的。”
屋檐下廊外的风有些冷,荣怀姝拉紧披风,认真询问:“你确定在沈大人歇息的这段时间里,兵马司的人从未踏足此地吗?”
班夏正要回答,只听见靴声橐橐,横插进来一个声音打断了二人之间的谈话。
“难得公主殿下贵步临贱地,不知殿下有何贵干?”
梨珂的眼神飞快地往荣怀姝处一递,满眼都是佩服。
公主果真料事如神。
领头那位穿庭而来、衣袍偏飞的赫然是桑允恒,身后跟着左都御史何书隐和大理寺卿孙锦书。
三人整整齐齐向荣怀姝行礼问安。
荣怀姝没搭理他,转脸同梨珂浅浅笑道:“你整日间担心梨蕊的案子没有进展,本宫都说了只要本宫出面,桑大人必会给本宫一个面子。你瞧,桑大人这不是来了。”
梨珂配合地屈身行礼:“公主神机妙算,奴婢自愧不如。”
主仆俩一唱一和,让桑允恒老脸一紫,当时钳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荣怀姝不愿善罢甘休:“桑大人,本宫前些日子同你说,如需帮助,尽管向本宫开口这一句话,可不是客气。如今本宫的人你带走有五六日了,却迟迟不肯着手调查,难不成桑大人真遇到难题了?”
她又顺便牵丝扳藤,把置身事外的何书隐和孙锦书也一个不落地说了一通:“还是说其实有问题的是都察院和大理寺的两位大人?有问题就解决嘛,放在一旁明日复明日是能生出金子来吗?”
一旁的班夏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见。
挨骂的三人心知肚明荣怀姝在借题发挥,宣泄她的不满,于是面面相觑都没敢吱声。
最后还是桑允恒硬着头皮开口:“公主恕罪,实在是刑部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臣分身乏术,才致使案件的审理延误几日。”
一向自恃公正不阿、怼天怼地的桑允恒这次居然如此轻易便低头认错,荣怀姝几乎要对他刮目相看。
“既然诸位大人皆在此,不如现在就开始查案吧。”荣怀姝冷言冷语,不予他们分说的机会,“班夏,去吩咐人准备茶水送到正堂,天冷办案辛苦,不要怠慢了几位大人。另有,去把令史叫来。”
桑允恒前进一步拦住班夏的去路,冲荣怀姝抱拳稽首:“查案乃臣等分内事,怎敢劳动公主大驾。”
荣怀姝的目光滑落到躬身的桑允恒身上,了然于胸:“桑大人不必担心,本宫旁听而已,不会插手你们办案的。”
“难道说你们几个男人还怕本宫不成?”
桑允恒:“臣等并无此意。”
“无此意便好。”荣怀姝旋即转身,抬手将窗支得更高:“几位大人来得正是时候,本宫方才发现了疑点,还请桑大人解释一二。”
“公主……”桑允恒又要拦。
荣怀姝直接将他的话堵死:“桑大人,本宫还没问,你何必着急作答。”
“公主,请听臣一言。”何书隐扭头看了一眼吃瘪的桑允恒,出言道,“公主有心行方便臣等自然感激不尽。可若此事传出去,会有人说公主插手三司查案更有甚者揣测公主意欲越俎代庖,恐怕会累及公主清誉,还请公主三思。”
荣怀姝猛然转身,裙摆大动带起一股寒风,方才同他们说话的温和脸色荡然无存:“放肆!”
何书隐大惊失色,三人直挺挺跪下齐声请罪:“公主息怒。”
刺骨的寒冷由膝盖处传来,好比细细密密的针同时扎到膝盖上一般,三位大人一声不吭,紧闭双唇锁住正在打架的牙齿。
“若非尔等无能,本宫又何须操心至此?”荣怀姝的面色冷若冰霜,“还是说并非尔等无能,是故意拖着本宫的人想给本宫下马威?”
即便真的是,他们此刻也不能如实说出。
“臣惶恐。”
“惶恐?早在带走本宫身边人的那天起你们就该惶恐了。”荣怀姝冷笑,老虎不发威真当她是病猫,“别人尚且不论,桑大人,你所作所为皆是为谁,你以为本宫不清楚吗?”
桑允恒的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一口咬定:“臣绝无此意。”
荣怀姝的话如同这雪地冰天,冷到人心里:“有没有的桑大人心中有数。大人情深义重,本宫甚是佩服。只是一句,桑大人千万莫学那跳井的秀才,才真真是落人话柄。”
寿昌长公主和桑允恒的事朝中诸人皆有耳闻,荣怀姝今日虽不明说,但在场的人都知道指的是谁。
原本还打算替桑允恒说话的孙锦书噤若寒蝉,默默垂头。
桑允恒被人揭了老底,心里不痛快,却不敢同她呛声,乖乖道:“谨遵公主教诲。”
荣怀姝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刀刀割在桑允恒身上:“都起来吧,别冻出个好歹。”
她指着桑允恒发号施令:“你去把封条拆下来,同本宫进去。”
料她当着众人的面不会轻举妄动,刚吃过亏的桑允恒喏喏应承,前去拆封条。身后的两位大人十分有眼力劲,皆拥了上去。
这一下子三个人一齐拆两张封条,荣怀姝和梨珂从身后看来有些说不出的滑稽。
桑允恒毕恭毕敬地打开门:“公主,请。”
五人才进去,班夏领着令史也到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仵作。
荣怀姝将方才的发现大略同三位大人和仵作说了一下,令史便在一旁摊开册子记录。
一群人皆围在脚踏前,荣怀姝盯着白瓷盘中已然发黑的银珠,问仵作:“为何这珠子是黑的?”
其余几人凑得更近些,班夏看了半晌:“想是蜡烛熏黑的吧。”
“不可能。”说话的是孙锦书,“蜡烛并未烧到此处,怎么会是蜡烛熏黑的。”
荣怀姝让出一个位置给仵作,示意他上前查看。
仵作刚用铜镊夹起银珠,铜镊顷刻间变成黑色。周遭围观的人倒吸一口冷气,唯有仵作波澜不惊,手都不见抖,稳稳当当地将银珠放在叠了几层的棉布中。
为确保结果准确无误,仵作再用银针一试。
“这毒同沈大人他们的伤口上的是一样的吗?”
荣怀姝这一问切中要害。
仵作点头:“确是一样的,皆是鹤顶红。”
“桑大人贴封条那日不是进过厢房吗,难道就没发现这些东西?”
冷不丁一句话,又将矛头指向桑允恒。
桑允恒一阵头疼,只得伏低做小:“公主心细如发,臣自愧弗如。”
荣怀姝撇过脸去,无视他的恭维。
“班夏,沈大人他们当日是何时歇息的?梨蕊又是何时到的兵马司?来问话的时候有没有衙役陪从?”
“你今日当着诸位大人的面一一回禀清楚,免得有人质疑本宫串供。”
班夏瞟了一眼桑允恒,实话实说:“属下当日为两位大人点完蜡烛出门,正好是午正。两位大人需在午正一刻服药,按理说蜡烛上的银珠应当是那时落下。梨蕊姑娘是在午正三刻到的衙署,当日问话时是姓徐的吏目作陪。”
何书隐疑惑:“班大人怎么将梨蕊姑娘来的时间记得如此清楚?”
班夏腼腆一笑:“不怕冒犯各位大人,在我们兵马司的人眼里,每个人都是潜在的嫌犯。所以但凡是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人,在什么时辰做了什么事,我们都记得清清楚楚。”
何书隐做了个佩服的手势。
梨珂趁着空当问班夏:“当日既有吏目陪同,梨蕊怎么会有机会下药?”
班夏从容说来:“是有吏目陪同不假,后来衙内有事又把他叫走了,梨蕊姑娘后来是自己在厢房外的。”
“在厢房外?”荣怀姝抓住他话中的重点,“梨蕊并未进去过厢房?”
班夏惊讶于她的反应之大:“梨蕊姑娘当时说男女授受不亲,加之沈大人他们伤的又是那羞于见人之处,因此是站在厢房门外问的。至于后来有没有进去,我们不得而知。”
荣怀姝道:“早朝回话时,你为何不将此事禀明?”
班夏一时不知所措,忙辩解:“属下以为大人们都知晓男女大防,谁知竟闹了个大乌龙。”
荣怀姝不与他计较:“梨蕊可曾与两位大人发生争执?”
班夏道:“属下并未听到有争执声。”
得到答案的荣怀姝心里忽然轻松不少,她对着桑允恒缓缓开口:“如此,梨蕊既无作案时间又无作案动机,她可算是洗清嫌疑了?”
孙锦书不这么认为:“可沈大人他们若是在梨蕊姑娘到之前就遭人暗害,怎么还会有命同梨蕊姑娘说话呢?”
众人皆是满心疑惑。
桑允恒神色黯然,向荣怀姝躬身道:“臣这就回刑部传吏目问话,必定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还梨蕊姑娘一个清白。”
一行人重又将撕下的封条贴上,转身正要离去,衙署的吏目慌里慌张地闯进来禀报:“公主殿下、桑大人,不好了,刑部大牢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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