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维长与顾云廷一大早就去了军中,刺史府不是外处,又无多余女眷,阮蟾光来到便如自己家。
绿杨庭院,碧水亭旁,一人背身而坐煮着茗茶,曦光驱散阵阵晨雾,将他玉色竹叶纹绸衫镀上淡淡金华,神仪秀雅若月明风清。
阮蟾光在看到他第一眼时就顿住了脚。
顾云简回眸,昔年锐利凛冽的少年意气如被岁月消磨,举手投足间尽是平和温润之气,他含笑指了指石座,“表妹醒了,快来坐吧。”
阮蟾光低了低眉,平静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看他衣带整洁,发丝微带潮意,似才沐浴更衣过,问:“表哥才刚回来?”
“是啊!”顾云简淡然给她斟茶,“前日刚去定州与云州交界处游历一遭,今日天明才赶回,听说表妹来了定州,匆匆便过来了。”
在他说话时,阮蟾光始终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最终一股失意涌上她的心底。
顾云简问:“这几年过得如何?”
“挺好的,表哥呢?”阮蟾光道。
“也还好。”顾云简点点头,他眉间似有愁绪,起身负手望着湖上清波轻轻一叹。
“表哥似有心事,最近在忙什么?”
他一默,“在寻人。”
“什么人?”
顾云简回视她,“一个女子。”
阮蟾光端起茶盏饮了一口,问:“可是让表哥心生愁绪之人?”
“算是吧!”
阮蟾光心底的失意若云雾散去,“虽有茫茫人烟,山海万千,但精卫衔微木,可填山海,蟾光相信,表哥定会如愿。”
“谢谢表妹!”他笑意清明,目朗眉舒。
阮蟾光起身行礼,淡然离场。
她已得到答案,心若静水,无波无澜。
清萍跟在阮蟾光身后,一个晌午看她读书、写字、侍弄花草,平静得好似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终于忍不住唤了声:“娘子......”
阮蟾光正忙着给将要开花的一盆十丈软帘分株,“怎么了?”
“您......您还好吧?”清萍满心忐忑,思考着要怎么问心中的问题。
阮蟾光疑惑抬头,好笑道:“我怎么了?”
清萍简直要被她急死了,还能怎么了?五娘子与三表公子清晨见面,字字句句她都听在耳中,且不说二人自小一同长大,这几年分离后表兄妹头回见面毫无亲近之意不说,生分得却像个陌路人,就听三表公子那话中之意,这些年又将五娘子当做什么呢?
阮蟾光不以为然,“我与表哥除了兄妹之谊,可有其他?”
清萍哑口,终身之事自是不能宣之于口,只是她一直觉得,三表公子待五娘子定是不一样的。
“什么都没有,那有什么可好与不好?”阮蟾光拿起铁铲,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
清萍听她这么说,心头油然生出难言的痛惜。她想起那是三表公子离开后的第二年寒冬,五娘子施粥赈济贫民,那些人不知从哪浑听了五娘子战乱失踪的流言,一个个吃着阮氏粥,还对五娘子指指点点,那日竟有孩童将五娘子递给他的馒头当众掷在了五娘子脸上,骂她是失节之人,递来的馒头也是脏的,那家人不教育孩子,反还责问五娘子:“阮氏世代清流,积贵之家,你怎么还有脸活着玷污门楣。”
你怎么还有脸活着?——这是清萍长这么大听过最恶毒的语言,她一直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可以这样在受了别人恩惠后还能用最伤人的语言咒骂出自己的恶意。五娘子每年皆会赈济贫苦,不时还会拿出自己的私房贴补其中,可是她的善意换来的却是那些人刺向她的钢刀。
梁朝民风开放,不禁女子二嫁甚至自由择婿,何想仍有那么一群人对女子保持着根深蒂固的成见,五娘子不过少时于战乱中失踪,后来侥幸全须全尾回到了家,却成了他们眼中的不堪之人。她当时才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凝着满眼泪水许久没有说话,默默回到房中闭着门一日没有出来。
清萍不知道五娘子是怎样消化掉了那种情绪,她小小年纪招闲人非议,被士族轻视,就连这等轻狂之人都敢当众羞辱于她,她心里怎么可能不难过呢?
清萍知道,燕夫人早在数年前就在为燕大公子相看闺秀,最初考虑的人并不是陆二娘子,是五娘子。陆氏虽也是中州名门,陆二娘子也是一等闺秀,但陆氏因不是四姓之一,与阮氏不可同日而语,相较下,燕国相和燕夫人更有意联姻阮氏。可是在出了那事以后,燕夫人虽对五娘子一如既往的和蔼,但再未私下向裴夫人提过结亲之事。
燕氏尚且如此,何况其他士族?
当时她与紫玉和宝月三个丫头都知道五娘子对燕大公子无意,但是都为五娘子感到不平,五娘子当时却说:“表哥说让我不要听外人口舌,不必在意。”
她一直谨记着三表公子的话,才度过了这几年,现在当真是不在意了吗?
水风送寒,苹花渐老,落叶纷纷飘香砌。炉中炭火经风灭去,盏中清茶已凉,石桌前的人影已不知坐了多久。
莫云与莫言相视一眼,蹙眉上前去道:“公子,我前日又访到一位名医,不若我们再试试吧!”
顾云简一口饮尽凉茶,“命中如此,不必强求,以后不须再提此事!”
“可是……”莫云欲要再劝,被莫言拉住了衣袖,他看见自家公子苍白面容下隐忍克制的悲痛之情,咬牙含下了不甘。
明净秀美的少女身影早就消失在花苑小径,顾云简的视线却迟迟未收回。
一别四载,这时光真是漫长又飞快,她竟已经长这么大了啊!
昨夜的剑光如雪舞在他的心头,成了他一生的冰湿。
午间,顾维长自军营返回,差人唤阮蟾光过去同他用膳,菜刚上桌,便听说了晨起他刚走顾云简便回府之事,他剑眉一拧,那逆子常年不进家门,如今倒想起自己姓顾了,“他回来干嘛?”
管家回道:“三公子在花园和五娘子喝了一会子茶,便走了。”
顾维长冷嗤,“算他还有良心,不枉当初圆圆救下他,知道表妹来了还......”
他说着突然神思一恍,想起昨日夜里甥女于堂下舞剑,那剑术技法出自顾氏不错,可是举手投足间的运剑姿态却不全肖似小妹,倒像是......
顾维长瞬间脑筋有些发麻,直至阮蟾光进门来给他请安才回过神来,他忙招呼甥女坐在自己身边。
阮蟾光提起裙摆落座,望望四周问:“二表哥和阿纪呢?”
“西边近日不太平,我叫他带人去瞅瞅,阿纪也跟着去长长见识。”顾维长捋捋络腮胡须,偷瞧一眼甥女,思量着早先打算之事该如何开口。
“哦!”阮蟾光应了一声,定州与云州相接,这两年兴庆王频频有动作,定州军是该防范着些。
她整整衣袖,亲自给顾维长布菜,顾维长让她坐下,一家人不用客套,瞄准时机试着开口:“圆圆啊,舅舅今天特意支走你表哥和阿纪,是有事想问问你的意思。”
“舅舅问。”阮蟾光乖乖放下玉著。
顾维长摆摆手让她靠近些,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问:“你觉得你表哥怎么样?二表哥!”
他特别强调是顾云廷。
“挺好的啊!表哥文武双全,智勇多谋,生得一表人才,器宇轩昂,可谓貌比潘郎,才追宋玉,可说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巍巍若玉山之将崩......”
“行了行了!”顾维长忙打断她,他年轻时甥女也是这么夸他的,他不是想听这套,他是想问:“我将你二表哥许给你怎么样?”
“啊?”
顾维长一激动把话说反了,忙纠正:“圆圆来给舅舅做儿媳怎么样?你若觉得云廷这小子还成,舅舅这就给你父亲修书,咱们早些定下来。”
阮蟾光手足无措地眨眨眼睛,看着满脸希冀的舅舅道:“舅舅,二表哥极好,但我对二表哥没有男女之情的。”
对二表哥没有男女之情,难道对三表哥有?——顾维长险些就把这句话飙出口了,但他还是拿住气度,试着退一步问:“那你觉得三表哥如何?”
他自小看着阮蟾光长大,心里对这个甥女喜欢得紧,是很想她能嫁进顾家做儿媳的,恰巧小妹和他想到一家去了,想起昨日小妹信中之言,若甥女与次子无意,考虑一下那个逆子也不是不行。
阮蟾光长睫微微抖动,拿起玉著吃饭,“舅舅,我与三表哥,也没有男女之情的。”
顾维长表情龟裂,这两个小子竟是一个也看不上吗?嘿,失败!
阮蟾光给他夹了一筷子菜,“舅舅疼我,我知道,婚姻之事且再说吧,不论圆圆嫁到哪里,总归都是舅舅的宝贝。忘了当初您说过的,您就算生一百个儿子,圆圆都是您的掌上明珠。”
顾维长被甥女哄得哈哈大笑,“圆圆说得对!不管那些臭小子,来,我们用膳!”
阮蟾光就这样在顾府小住了下来,自那天以后,她没有单独再见顾云简,每日只用心陪在舅舅身边,照顾他老人家的身心。
顾维长年岁渐长,自定州动乱后,精神便大不如前,军中事务多是交给了顾云廷和顾云简,往日闲在家中只觉浑身不自在,现在有阮蟾光日日陪着说话解闷,倒也享受了几分天伦之乐。
阮纪年纪渐大,性子不若以往调皮了,他和虎球宝叔侄自小进学,年纪比虎球宝大,却不若虎球宝读书更有天分,阮纪也不喜欢读书,日常更喜欢舞刀弄枪,来了定州见识到定州军的雄师军威后,日日都嚷嚷着将来要从军,每天顾云廷去军营都要跟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