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纬从榻上慢慢坐起,凭他多年经验,嗅到了空气中氤氲而来的杀气,然后他听到阮蟾光唇瓣微启淡淡吐言:“虎球宝这个时辰还在写三叔祖布置的策论。”
三叔祖是阮敏中的堂叔辈,一生未入仕,才学却极高,一直在阮氏族学为西席,是阮氏包括阮纬、阮纪在内几代男儿的噩梦!
当“三叔祖”这三个字在阮纪耳畔炸开时,死去的记忆迅速攻击了阮纪的理智,他几乎是从榻上弹起扑到了书案前开始奋笔疾书,边造边不忘瞅一眼阮蟾光手中的紫檀木,祈求道:“阿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等我写完你再打!”
“那我等着!”阮蟾光的声音毫无波澜,将紫檀木棍立在书案上支着手肘,等着。
秋风渐起,吹动杏纱帘,阮纬看着妹妹隐在纱帐后的肃杀面庞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从头到尾,大气不敢喘。
待阮蟾光检查完阮纪的课业出门去,他望着瘫在榻上的阮纪道:“你阿姐,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阮纪累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迷迷糊糊说着:“你不知道,她简直是仅次于三叔祖的噩梦啊!”
阮纬哆嗦一下,只觉阮蟾光比小时候更可怕了,之后兄妹两人照面总陪着几分小心。
阮蟾光前后忙了数日,将府中的账本、钥匙与仆婢花名册整理好,一并交给了王夫人。早前她在祖第理家,是因府中无人,裴夫人一人不支,没有办法,现在王夫人归来,便是阮氏的正经主母,一切中馈大权交托,全是情理之中,裴夫人也无二话。
王夫人看着那厚厚的几摞账本和名册,不想继女动作竟会这么快,就是服侍王夫人多年的几个老嬷嬷也暗叹五娘子当真是坦荡干脆。
王夫人正要推脱,阮蟾光却道:“母亲是阮氏主母,这些交给您俱是应该的。不过您刚回来,诸事还要熟悉,而六哥又婚事在即,采买筹备皆是繁琐,这一应事女儿便先主动揽下了,您也不必与我客气。”
王夫人温柔一笑,继女的话句句实在,想得处处周到,倒真是让她这个做母亲的不知如何接话了,她拍拍阮蟾光的手,只得应下:“好,我听你的,不过有什么事你别自己担着,阿纬的婚事是大事,缺什么尽管叫人知会我。”
“是,女儿省得。”阮蟾光干脆应了。这时阮玉雅扶着门槛慢慢跑进门,握住她的手甜甜道:“外面叶子黄了一直在落,阿姐我们出去玩儿。”
阮蟾光摸摸幼妹的头,道了声“好”,别了王夫人随阮玉雅牵着出门去。
王夫人欣慰看着继女牵着女儿出门,吩咐身边王嬷嬷:“吩咐厨房中午多添几道五娘子爱吃的菜,中午就叫她在我房中用了。”
“是,老奴早就吩咐去了,五娘子可真是个可人疼的。”主子轻易就得了管家权,得到府中娘子小爷认可,王嬷嬷也是欢喜。
王夫人点点头,她天性温柔,在入门前就知前面夫人留下了诸多儿女,原就是继室,自是要礼待继子继女们的。
最早两年,她听人说继女性子古怪,对家主多有违逆,原以为是个难相处的,还很有些担心,后来问过孙儿阮玄,又得了继女来信赠礼问候后,只觉继女是知礼的,庆幸没有误信传言。现在继女这样懂事,继子又即将迎娶娘家侄女,王夫人只有满心欢喜和更宽和的,毕竟她的孩子不过幼子幼女,将来事事都要靠兄姐,她当更勉力对孩子们好才是。
院中银杏叶簌簌落了一地,阮玉雅高兴地在树下跑着伸手去接飘飞的落叶,阮蟾光坐在树下露出轻松的笑意,冲阮玉雅轻轻招手张开双臂,阮玉雅呵呵笑着,垫起小脚跑向了她。阮蟾光将香香软软的小娃娃接了个满怀,她哄着阮玉雅说着话,虽然阮玉雅还说不利落,但总有问必答。
过了些时候,府中管事嬷嬷来报阮纬院中修缮适宜,阮蟾光将阮玉雅放下,嘱托她乖乖听乳母话,起身整了整衣衫往月形门外走去。
刚走上台阶,后面忽然出来阮纬含笑呼唤“小妹”的声音,阮蟾光停下了脚步回头。
阮纬领着随从,手持一只糖葫芦轻步而来,直到他走到阮玉雅身前停下脚步,阮蟾光才后知后觉叫的不是自己。
阮玉雅看到阮纬手中之物激动大笑,口中不断叫着“六哥”张手要抱,阮纬高兴地将她轻轻抱起,晃了晃手中糖葫芦道:“六哥今日上街,特地给你买了喜欢的糖葫芦,开不开心?”
阮玉雅大声答着“开心”将糖葫芦接了过来,就在此时,阮纬才看到了月形门前被花树遮挡住的阮蟾光。
他笑容一僵,看看怀中阮玉雅,再看看阮蟾光,“阿妹怎么在这儿?”
“娘子连日为公子筹备婚礼,今日得闲,出来散散心。”开口的是清萍,她向来守礼,此番逾矩,也说不出自己到底是何心境,只是有一股难言的愤怒和酸楚替自家娘子涌上心头,难以克制地便开了口。
六公子是与五娘子年纪最为相近的兄长,幼时脾气虽不契合,时常吵嘴,兄妹毕竟一同长大,情分理该是不同寻常的,可这几年五娘子一人带着九公子在家,六公子这个做兄长的一直粗心莽撞,不拘小节,鲜少遣人问候也就罢了,五娘子也不曾挂在心上,何想六公子竟不是对人人都粗心的。
今日这幅情景,莫说五娘子,就是任何人见了都不会心里舒服。五娘子幼时,清萍从不记得缺心少肺的六公子对她这般温言软语过,何况给五娘子买最喜欢吃的糖葫芦?如今“小妹”换了人,竟连脾性都不同了。
阮蟾光看她一眼,清萍咬咬唇低下了头。
阮纬再傻,也听出了清萍口中的责怪之意,顿时抱着阮玉雅如烫手山药,他将孩子转交给乳母,又取了随从手中多余的糖葫芦走到阮蟾光年前,“早记得你小时候也是爱吃这个的,这不专门多买了些,快尝尝!”
阮蟾光看着他手中那鲜艳欲滴的糖葫芦未接,阮纬知道这丫头怕是又犯脾气了,无奈道:“玉雅才多小,你还要与她争?”
这话一出,不止清萍生怒,就是平日傻乎乎的宝月火气都上来了。
阮蟾光并没有什么反应,气氛一度有些僵凝,直到她淡然的面孔上露出轻松调笑之意,“那是小时候爱吃,六哥忘了,我已经长大了。”
人长大后总会学着宽容豁达,也会学着日渐虚伪,纵使对待血亲手足,也会为了莫名的自尊隐藏起自己的情绪。
她没看阮纬是何表情,接过那串糖葫芦走到阮玉雅面前,没有令任何人察觉她内心波澜,笑说:“小妹既然喜欢,阿姐这串也给你。”
阮玉雅愈发开心,阮纬只觉这声“小妹”愈发刺耳。他是个直白人,心思都在脸上,知道自己刚才那话重了,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霎时有些懊恼。
王嬷嬷正前来请阮蟾光留饭,阮蟾光说前院还有事要处理,婉拒了留饭,带着清萍二人离了正房院子。
她没有去阮纬的新房看修缮,忽然想吃天香楼的酱肘子,带着清萍和宝月直接出了门去西市。
王嬷嬷看出不对劲,事后告知了王夫人,王夫人暗自将跟随阮玉雅的乳母叫来问了事情经过,就是乳母来说,也觉这六公子实在缺心少肺。
王夫人挥退乳母,揉了揉眉心,她一惯知道继子的性子,也颇能共情养女。她小小年纪丧母又丧兄,一个人带着弟弟和侄儿在阮氏祖第撑起这偌大的家,早年定是颇为不易的,继子没心没肺,这事做得实在不该,可王夫人没办法去出言干预,不然只会弄巧成拙,教阿纬误会蟾光对她弄性子。
很大程度上来说,她初入阮氏时心内不安,便只能尽力待继子好,阮纬粗心却知恩,这些年将她视作亲母,对玉雅和阿纲亦是亲近,她的苦心得到了回报,可她从没想过要离间他们兄妹感情的。幸而继女是明理之人,没有迁怒到玉雅身上。也幸而阿纬与蟾光一母同胞,纵使有些隔阂,也不至于骨肉疏离,只待时间慢慢去化解了。
天香楼内,阮蟾光坐在窗边专注吃着肘子,似乎丝毫没有为刚才的事情影响情绪。
清萍再三欲言又止,她的踟蹰没有逃过阮蟾光的眼睛,在阮蟾光停下进食时,清萍耐不住道:“奴婢有错,不该肆意妄言,插手娘子和六公子之事,奴婢只是觉得......”
清萍越说心里越堵得慌,拭去腮边泪,索性说个痛快:“奴婢只是觉得六公子太过分了,这些年您一人在家,既要照顾九公子,又要抚养二少公子,他做兄长的从未看到过娘子的不易也便罢了,竟然为了十娘子便要对您出言苛责。当年娘子您失踪时,二公子日日急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他可倒好,事后竟问也不问。您小时候他是如何,现在对十娘子他又是如何?竟不知谁才是一母的?”
“清萍!”阮蟾光皱眉出言打断。
看到她变了的脸色,清萍吓得说不出话来,跪地请罪,“奴婢知错,但奴婢绝非针对十娘子,更不敢挑拨娘子们间的感情。”
“不,你没有错!”阮蟾光摇头扶她起身,晦涩目光遥望窗下热闹人群,“姐妹情谊自是姐妹情谊,十妹妹尚小,我岂会与她争?只是有些东西变了,就是变了,我不强求,你们也不需替我强求。”
她似有所指,又默而不再言。
清萍与宝月相视一眼,皆应了声“是”。
阮蟾光看着那诱人的肘子和蜜汁醋肉忽然食欲全无,她慢慢放下筷子,苦笑道:“果然长大以后总会发生许多影响食欲的事情。”
她话音刚落,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轻笑声,一回头正见半透的屏风后,与那日相同的位置坐着相同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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