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卯初,牛角梁雪坪。
天地一片银白,雪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长昭裹着灰棉袄,手提两罐热豆腐脑,罐口用棉布扎紧,热气在寒风里凝成白雾。
远处,一道白影踏雪而来,衣角不沾半点尘。
江知鹤仍抱无弦琴,背后负着一只小小竹篓。
“顾师妹,守夜失职,如何交差?”
长昭把豆腐脑递过去,笑得见牙不见眼:“先吃,吃饱了再商量。”
两人蹲在雪地里,捧着粗瓷碗,热气扑在脸上,像给睫毛挂了霜。
豆腐脑嫩滑,辣油红得晃眼,江知鹤被呛得直咳,眼底却亮起碎星。
“好吃?”
“……好吃。”
长昭心满意足,从怀里摸出冰符,往他面前一递。
“人,我‘请’到了,交差完成。”
江知鹤愣住,随即失笑,指尖一点,冰符化雪,雪又凝成一只小小纸鹤,飞进她袖口。
“那便算同伙了。”
“同伙就同伙,反正我债多不愁。”
两人相视而笑,雪地里,白雾与热气交织,像一场无声的烟火。
豆腐脑见底,江知鹤忽然抱琴起身:“来,我教你辨音。”
长昭挑眉:“我?五音不全。”
“不必全,只需听‘缺’。”
他指尖虚拨,一缕音波掠空,雪面顿时裂出一道弯月形缝隙,正是前夜经阁里那招。
“缺月?”
“嗯,你悟得形,未得其神。”
长昭来了兴致,竹鞭一扬,星力灌注,鞭梢划出一道银弧,却比前夜钝了三分。
江知鹤侧耳:“听到吗?你缺的是‘音’。”
他并指如剑,在虚空一点,雪面裂隙竟发出“叮”一声脆响,像冰裂玉碎。
“形与音合,才是缺月。”
长昭闭眼,笛音自发在脑海响起,她脚下轻踏,竹鞭随节拍一挑——
“嗤啦——”
雪坪裂出一道完美弯月,边缘薄如蝉翼,却久久不阖。
江知鹤眼底亮起惊色:“成了。”
长昭睁眼,笑得虎牙闪亮:“豆腐脑,值!
日头爬上山脊,雪光渐融。
两人并肩下山,脚印排成一条弯弯曲曲的线,像谁在雪地里写了句无声诗。
快到山门时,江知鹤忽然止步,从竹篓里取出一只小小木匣,递给她。
“回礼。”“
长昭打开,里头躺着一枚冰魄晶,晶内封着一只纸蝶,蝶翅上刻着音符。
“音阵简谱,第二式,‘惊鸿’。”
“那我是不是得再请你吃一碗豆腐脑?”
“下次,换我请你。”
风掠过,两人衣角相触,又分开。
雪光里,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两条即将交汇的星河。
当夜,顾长昭交差。
纸蝶飞入执法堂,化作一行冰字:
“盗卷者江知鹤,凡身琴修,已‘请’到,弟子无力擒拿,愿共担责。”
杜怀舟看着冰字,半晌,忽地轻笑一声。
“凡身琴修……有意思。”
他抬手,在案卷上批下四字:
“此案暂结。”
窗外,新月如钩,像谁随手弹出的一个音符,轻轻落在玄都山的夜。
新月如钩,玄都山却暗潮翻涌。
子时一过,执法堂后山的竹林里,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疾行。
顾长昭裹着灰袍,帽檐压到眉心;江知鹤仍是一袭素白,负琴而行。
纸蝶冰符在两人之间盘旋,发出淡淡银辉,像引路的萤火。
“你确定是这里?”长昭低声问。
江知鹤点头:“纸蝶回传,‘天枭遗谱’下半卷,藏在执法堂密库。”
密库位于山腹,外有星纹铁门,内封化神禁制,擅闯者——死。
长昭舔了舔唇:“豆腐脑之恩,我陪你闯。”
少年侧目,雪色眉睫染了月光,“同伙,自然同闯。”
铁门前,星纹流转,像活物。
江知鹤抬指,虚空连拨三下——
“叮、叮、叮——”
三音叠加,凝成一枚冰色符印,贴上门心。
星纹瞬间冻结,出现一道细缝。
长昭趁机抽出竹鞭,星力灌注,鞭梢化作银针,顺着细缝一挑——
“咔嚓”一声,机括松动,铁门悄然滑开一条仅容侧身的小缝。
两人对视,同时吸气,侧身而入。
库内幽暗,穹顶嵌着数块夜星石,洒下冷蓝光雾。
一排排乌木书架高耸,卷轴、玉简、残册散发陈旧墨香。
纸蝶在书架间盘旋,最终停在一截乌木抽屉前。
抽屉封着赤金锁,锁面刻着“枭”字残纹。
江知鹤指尖抚过残纹,声音低哑:“是母亲血书的那半卷。”
长昭抬手,星力凝成细丝,顺着锁孔钻入——
“咔哒”一声,金锁开启。
抽屉里,一卷焦黑册子静静躺着,残弦三根,似被火烤过,却散发温润琴韵。
江知鹤指尖微颤,刚触及册子,异变陡生——
“嗡——”
乌木书架无风自动,一排排卷轴“哗啦啦”展开,化作无数纸符,符上血纹亮起,凝成一只巨大的“封”字,当头压下!
“是化神禁制!”长昭脸色骤变。
星力疯狂运转,竹鞭划出一道银弧,却被“封”字轻易碾碎。
江知鹤并指如剑,冰魄音刃连发,却斩不断血纹。
封字越压越低,空气凝滞,两人脊背同时弯下。
“同伙,同生共死?”江知鹤侧目,声音带着笑。
“同生共死!”长昭咬牙,左手并指,按向他肩井——
星力与音波交汇,冰与火缠绕,凝成一枚半银半冰的“缺月”符印,猛地撞向血符!
“轰——”
巨响震得密库摇晃,血符被缺月削出一道裂缝,却未碎。
第二道血符已在穹顶凝聚,威压更盛。
长昭喉头一甜,血丝渗出。
江知鹤抬手,冰魄琴音再起,却掩不住指间血迹。
生死一线间,长昭怀中忽地飞出一物——
冰魄纸蝶!
纸蝶振翅,发出清脆“叮”响,蝶身迅速放大,化作一道冰桥,横跨血符之上。
冰桥尽头,一扇虚幻的月门悄然开启。
“走!”江知鹤抓住长昭手腕,两人同时跃上冰桥。
血符轰然落下,却晚了一步——
冰桥碎裂,月门闭合,两道身影已消失在密库。
下一瞬,执法堂灯火大作,杜怀舟率弟子冲入,只见满地碎冰与残符,再无人影。
月门闭合,两人重重摔在一片雪原。
雪原无边,天幕低垂,星河倒挂,仿佛踏入另一方天地。
长昭爬起来,吐出一口血沫:“这是哪儿?”
江知鹤环顾四周,目光落在远处——
雪原中央,一座冰晶祭台静静矗立,台上悬浮着一张完整古琴——
七弦俱在,琴身却缺了一角,仿佛等待某人来补。
“天枭……完整形态。”江知鹤声音发颤。
长昭侧目:“你母亲的遗命?”
“是。”
“那就去补。”
长昭抬步,却被江知鹤拉住。
少年指尖冰凉,眼神却炽烈:“补琴需以魂为引,你可能再也回不去。”
长昭咧嘴,笑得虎牙闪亮:“同伙嘛,当然一起补。”
两人并肩登台。
江知鹤盘膝坐下,指尖割破手腕,血珠滴落琴身,凝成冰弦。
长昭并指如剑,割破掌心,星力化作银火,顺着缺角缓缓浇筑。
冰与火交融,缺角一点点愈合,琴身发出清脆“叮”鸣,似欢喜,似悲泣。
最后一滴血落下,琴弦齐震,一道冰蓝音柱冲天而起,贯穿倒挂星河。
雪原开始崩塌,月门再次浮现。
江知鹤抱起完整天枭,朝长昭伸手:“同伙,回家。”
长昭握住那只手,两人同时跃入月门。
月门闭合,雪原化作漫天冰蝶。
下一瞬,两人重重摔在丁字三十七号院屋顶。
晨钟初响,雪色朝阳洒满屋檐。
长昭趴在瓦上,喘得像个破风箱:“同伙,还活着吗?”
江知鹤侧头,唇角染血,却笑得风华绝代:“活着,且欠你一条命。”
他抬手,冰魄晶从怀中飞出,化作一枚小小月牙,落在长昭掌心。
“缺月补全,以此为契。”
“契什么?”
“他日我若堕魔,你以此月斩我;你若迷失,我以琴音唤你。”
长昭握紧月牙,眼底映着雪色:“成交。”
雪停了,朝阳升起。
屋顶下,温雪时仰头,药盏里映出两道并肩而坐的影子。
他轻声笑:“缺月已成,风暴将至。”
李阿弥抱着棺材板,打了个哈欠:“屋顶那两位,下来吃早饭!”
江知鹤抱起天枭,长昭扛起竹鞭,两人同时跃下屋檐。
雪色朝阳里,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两条即将交汇的星河,终于汇成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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