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霁，稀薄的日光透过云层，洒在覆雪的琉璃瓦上，折射出清冷微光。宫中表面依旧维持着风雨欲来的平静，唯有御林军明显增多的巡逻岗哨，无声昭示着暗涌的湍急。
漪兰殿内，炭火静静燃烧。阿渝坐于书案前，面前摊开着几本从尚仪局旧书阁寻来的、关于宫廷营造与器物录的典籍。昨夜刘砚离去前那句“线索不能断”，言犹在耳。她深知，必须在对方再次发动更致命的袭击前，找到足以破局的实证。
墨离的伤需要静养，探查外间之事暂缓，她便将所有精力投注于这些故纸堆中。指尖拂过泛黄脆弱的纸页，鼻尖萦绕着陈年墨香与淡淡的霉味，目光一行行扫过那些枯燥的记录。
时间在静默中流逝，窗外日影西斜。
忽然，她的目光在其中一册《内府营造册·宣和卷》的某一页停滞。上面记录着宣和十二年春，长春宫修缮时，曾从江南采买一批特定的“金丝楠木”与“苏作工巧匠”，用于打造一批“精舍内置具”。
记录本身并无特别，与刘砚此前提及的相符。但吸引阿渝的，是记录旁一行极不起眼的、似乎是后来添注上去的朱砂小字：
“楠木余料，并匠人随笔图稿三卷，封存于东阁库甲字柒号柜。”
东阁库？阿渝心念微动。那是宫中存放历年营造图纸、模型及部分废弃样本的库房，寻常少有人至。匠人随笔图稿？或许并非正式的营造图，而是工匠随手记录的细节、结构，甚至……一些未被采纳的初始构想？
一丝微光掠过心头。若那批“内置具”真与太后隐秘有关，或许能在这些不被重视的“余料”和“随笔”中，找到蛛丝马迹。
她不动声色地合上书册，将其混入几本需要归还的典籍中。此事不宜声张，东阁库虽非机要重地，但此刻她任何非常规的举动，都可能引来窥探。
“锦心，”她唤来心腹，“将这些书册归还尚仪局。另外，以核对近年宫中器玩修缮记录为由，去一趟东阁库，调取宣和十二年左右，关于宫室木作相关的存档，记住，要显得寻常。”
锦心会意，接过书册，低声道：“奴婢明白。”
庆熙殿内，药香浓郁。
萧玉衡半倚在引枕上，肩伤未愈，脸色依旧苍白，精神却好了许多。她听着贴身侍女禀报宫中动向。
“……漪兰殿昨夜遇刺后，守卫加了一倍。陛下今日似乎心情不豫，早朝时训斥了几位办事不力的官员。另外，沈尚仪今日一直在翻阅旧籍，方才还遣人去东阁库调了些陈年存档。”
“东阁库？”萧玉衡纤细的眉梢轻轻一挑，“她倒是个沉得住气的，刚经历生死之劫，转头便又扎进了故纸堆。”她沉吟片刻，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浅弧，“看来，她是铁了心要往下查了。”
侍女低声道：“郡主，我们是否要……”
“不必。”萧玉衡打断她，目光投向窗外积雪的庭院，“她查她的，我们……静观其变。这把火，烧得越旺越好。”她需要这池水被彻底搅浑，才能摸到更大的鱼，也才能让她那“舍身救驾”的功劳，显得愈发至关重要。
长寿宫。
上官太后闭目捻动着佛珠，听着心腹老嬷嬷的低声禀报，内容与萧玉衡所知大同小异。
当听到“东阁库”三字时，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
“倒是个有韧性的丫头。”太后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沉暮，看不出情绪，“可惜，太过聪明，便容易短命。”
老嬷嬷垂首：“可要老奴……”
“不必插手。”太后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皇帝既然要护着，哀家便看看，他能护到几时。那东阁库里的东西，年代久远，能不能找到，找到了又能看出什么，都是她的造化。”
她重新阖上眼，仿佛一切皆与己无关。只是那捻动佛珠的速度，似乎比平日，稍稍快了一丝。
东阁库内，光线昏暗，尘埃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光柱中漂浮。
锦心按着阿渝的指示，佯装寻常地查阅着存档。管理库房的老宦官见她手持尚仪局的令牌，理由正当，也未多疑，将她引至存放宣和年间木作记录的架子前，便自行忙去了。
锦心仔细翻找，终于在一个积满灰尘的角落，找到了标着“甲字柒号”的木柜。柜门锁扣已锈蚀，她费了些力气才打开。
里面堆放着一些早已干裂变形的零碎木料，看质地确是上好的金丝楠木。旁边，则放着几卷用油布包裹的卷轴。
她小心地取出卷轴，解开系绳。里面并非正式的宫苑图纸，而是一些勾勒家具结构、雕刻纹样的草稿，笔法潦草随性，显然是工匠的随手笔记。
她快速翻阅着，目光掠过那些繁复的花鸟、祥云纹样，心跳平稳。直到……她翻到最后一卷的末尾。
那里，用细毫勾勒着一组不同于常见的、结构奇特的……暗格与夹层的设计草图！旁边还有寥寥数笔注释，提及“机括”、“隐钮”、“声簧”等字样！
而这组暗格设计所应用的物件草图，依稀可辨，正是一张……禅榻！
长春宫小佛堂内的禅榻！
锦心呼吸一窒，强压下心头的激动，迅速将这份图稿单独抽出，将其余卷轴依原样包好放回，清理掉自己来过的痕迹，带着那份至关重要的草图，悄然离开了东阁库。
漪兰殿内，已是华灯初上。
阿渝就着明亮的烛火，仔细审视着锦心带回来的那份草图。上面的暗格设计精巧绝伦，若非原设计者留下笔记，外人绝难发现。
“机括……隐钮……”阿渝指尖轻轻点着那几个字，眼中光芒闪烁。
若能找到这张禅榻，找到那个隐藏的机括，里面会藏着什么？是太后与“弥勒教”往来的证据？还是其他更为致命的秘密？
“尚仪，可要立刻禀报陛下？”锦心低声问。
阿渝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急。找到禅榻，确认其中之物，再禀报不迟。”她抬眼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凝重，“而且，东阁库之行，未必能瞒过所有人。我们必须更快。”
她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写下几行清秀小字，吹干墨迹，折好递给锦心。
“想办法，将此信交给墨离。让他务必确认，长春宫小佛堂内，那张禅榻是否还在原处，以及……能否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查验其内部。”
锦心接过纸条，郑重收入袖中。
阿渝独自坐在灯下，看着那份摊开的、决定许多人命运的陈旧草图，仿佛能看到那张隐藏在宫廷深处、布满尘埃的禅榻，正无声地等待着，被揭开它埋藏了十余年的、惊心动魄的秘密。
青灯映古卷，暗格藏玄机。
这局棋，终于被她摸到了，那枚足以翻转乾坤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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