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锈蚀之喉”。
这里是几个区域的交界处，也是铁锈区人口最密集、最混乱的地方之一。狭窄的通道两侧，是用集装箱和废弃装甲板搭建的密密麻麻的鸽子笼。而现在，这里几乎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停尸房。往日里喧嚣的叫卖打闹与争吵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绝望死亡气息的沉寂。
凌夜、响尾蛇和C-01三人，如三股安静的风，悄无声息地穿行在这片沉寂之中。
道路两旁家家户户的门都敞开着，人们躺在床上、靠在墙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而浑浊的空气，让他们每一次呼吸无疑都十分痛苦。还有一些人的嘴唇已经干裂出血，显然他们的水过滤器已经停摆了很久。
没有人注意到凌夜他们。这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人，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关注外界的任何风吹草动。他们的世界里，只剩下痛苦和对死亡的等待。
响尾蛇目不斜视，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脸上带着近乎冷酷的漠然，仿佛周围的人间惨剧只是一幅无关的背景画。因为在这里，你只能往前看，看向你的目标和你的猎物。任何一次多余的回头、一丝不必要的怜悯，都可能让你万劫不复。
凌夜也沉默着，脚步却在不知不觉中放缓了半分。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路边一间亮着昏暗灯光的小屋吸引。那里有一间小小的修理铺。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妇人，正虚弱地躺在一张由零件拼凑成的床上。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一阵痛苦的、撕心裂肺的咳嗽。
一个中年男人正通红着双眼，将屋里最后几件值钱的工具，打包塞进一个破旧的布袋里。他的妻子则跪在床边，一边哭泣，一边用一块湿布，徒劳地擦拭着老妇人干裂的嘴唇。
是安娜婆婆。
凌夜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些被尘封的模糊画面。那是很多年前，他还只是一个在街头流浪的小鬼。有一次，他饿得实在受不了，偷了安娜婆婆店里的一块高能营养膏。结果被当场抓住。他以为自己会被打个半死，但安娜婆婆只是用她那粗糙的手，狠狠地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然后又多塞给了他两块，没好气地骂道：“吃！小王八羔子，吃完赶紧滚！下次再敢偷，老娘打断你的腿！”
还有一次，他和响尾蛇为了抢地盘，和另一伙半大的孩子打得头破血流。是安娜婆婆把他们拖回自己的店里，一边骂骂咧咧地给他们处理伤口，一边教他们怎么用最简单的材料，组装出一个威力不大、但足够吓唬人的噪音发生器。
她算是他们两人在这个吃人的地方，曾经感受过的一丝暖意。
响尾蛇显然也认出了安娜婆婆。她的呼吸变得急促了一些，快走两步拉住凌夜的胳膊，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别看也别想。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她的声音颤动着，却斩钉截铁，“这就是他们的命，凌夜。弱肉强食，这就是铁锈区。我们能做的，就是抓住机会成为‘强食’的，而不是被吃的‘弱肉’。”
没错，她的每一句话都是从铁锈区生存法则的石碑上凿下来的，冰冷坚硬，充满了不容辩驳的“正确性”。凌夜没有反驳，他知道响尾蛇说的全都是对的。可是……他的目光无法从安娜婆婆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移开。
就在这时，一个不带任何感**彩的声音，突兀地在他的颅内通讯频道响起。
是C-01。
“检测到目标个体‘安娜’。正在检索与你的历史行为关联数据库……检索完毕。关联数据超过二十条，其中包括‘食物给予’‘伤口处理’‘初级机械维修技巧传授’等高权重交互记录。”
“根据她的生命体征扫描结果分析，其肺部已出现严重感染，预计剩余存活时间：4小时32分钟。”
“根据当前市场情报与你的行动计划进行推演：若以高价售卖‘格式化工具’，将导致目标个体‘安娜’的最终死亡概率为——”
“百分之99.8%”
一个如此精确冷静不容置疑的死亡判决。
凌夜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凝滞，心脏猛地收紧，泛起一阵陌生的酸楚。他下意识移开目光不再看那间小屋，不再看那个垂死挣扎的老妇人，强迫自己的视线重新聚焦在前方阴暗的道路上。
响尾蛇说得对，弱肉强食，这是法则。C-01的计算也对，一个冰冷的概率推演，这是事实。
法则与事实构成了铁锈区的全部，这里没有空间留给其他任何东西。
“走。”
凌夜迈开的脚步这一次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比响尾蛇走得更快。
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响尾蛇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她就知道凌夜和她是同一种人，任何时候都不会被无用的情感绊住手脚。她快步跟上，与他并肩而行，两人之间那种狩猎前特有的冷酷默契似乎又回来了。
但只有凌夜自己知道，他走得这么快近乎于一种逃离。他在逃离身后压抑的哭声，在逃离安娜婆婆痛苦的面容，更是在逃离脑海里那个不断重播的冰冷声音和那个精准到小数点后一位的死亡概率。他现在有些厌烦这种“默契”，那像是在提醒他，他和响尾蛇才是“同类” ，而他此刻内心的动摇，是一种对“同类”的背叛。
*
第七号前代遗迹坐落在一处巨大的塌陷盆地之中。
那是一座灾变前的科研中心，主体建筑像一头被斩断脊椎的鸟，鸟嘴朝天，尖锐地匍匐在大地之上。无数粗大的锈蚀管道与线缆从它残破的身躯中伸出，如同早已干枯的血管深深扎入周围被污染的土壤。
“到了。”响尾蛇停步藏身于一块混凝土掩体后，她举起便携式扫描仪小心翼翼地探出，观察着前方的动静。“外围防御系统大部分瘫痪了，但据我的可靠情报，至少还有三台‘清道夫’无人机在无差别巡逻。”她指着屏幕上三个缓慢移动的红点，“还有那些闪光的‘孢子’，那是‘灵能霉菌’，会主动攻击任何靠近的热源。”
凌夜顺着她指引望去，只见遗迹入口前那片广阔空地上，果然漂浮着一些拳头大小的、散发着幽幽蓝光的光团。它们看上去美丽无害像夏夜的萤火虫。
“清道夫交给我。”凌夜言简意赅，“我引开它们，你赶紧联网，趁机破解入口门禁。C-01，”他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C-01说，“你处理那些‘霉菌’，别搞出太大动静，能做到？”
“指令确认。清除路径上的‘灵能霉菌’，威胁等级低，执行成功率百分之九十九点九。”C-01平静地回答。
“好，那就……行动！”
话音刚落，凌夜猛地从掩体后窜了出去。如同一只捕食的猎豹，他的动作快得惊人，脚下踩着毫无规律却总能精准避开路障的诡异步伐，悄无声息地朝着空地另一侧疾奔而去。意料之中，空中三台“清道夫”注意力被他吸引过去。
“滴——检测到入侵目标！启动清除协议！”
刺耳的电子警告音响起，三台圆盘状的无人机底部激光武器端口瞬间亮起红光，三道致命的能量束呈品字形交叉射来。凌夜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就在激光发射前一秒，他一个匪夷所思的侧滑，身体几乎贴着地面，险之又险地从三道激光的缝隙中穿过。接着他手腕一翻，三枚小巧的金属螺丝被精准地掷向三台无人机的底部。
“滋啦——”
一阵电流爆鸣，三台“清道夫”的动作瞬间一滞，机体剧烈颤抖，显然瞄准系统遭到了严重干扰。
不需要交流，这就是最好的时机。响尾蛇从掩体后闪出，贴着地面冲向那扇厚重的合金大门。与此同时，C-01也动了，他没有缓缓抬起了右手，掌心亮起一圈柔和的白色光晕。那些原本在空中悠哉漂浮的“灵能霉菌”仿佛受到了某种致命吸引，又像是遇到了天敌瞬间陷入混乱，发了疯似的朝着C-01掌心的那团白光猛冲过去。
然而它们没能靠近。
在距离C-01还有五米远的地方，就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这些霉菌纷纷爆裂开来，化作一团团绚烂而无声的蓝色烟火，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也没有引发任何能量爆炸。C-01宛如一位优雅的指挥家，用最轻柔精准的方式将这些致命“音符”一一归于寂灭。
另一边，响尾蛇已经冲到大门前，她从腰间抽出多功能解码器，熟练地接入早已破败不堪的控制面板，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跳动，一行行复杂的代码在屏幕上如雨珠般滚落。
“该死！是三重加密！给我十秒！”响尾蛇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而此时，那三台“清道夫”已经从干扰中恢复过来，它们放弃了继续追击凌夜，转而将炮口对准了正在破解门禁的响尾蛇。
来不及了吗？
响尾蛇下意识抬头，然后看到了令她终身难忘的一幕。
凌夜不知何时已经攀上了一根斜插在地的金属立柱，他以立柱为支点，整个人朝着空中的无人机飞扑而去，并在半空中以一个常人无法做到的姿势强行扭转身体，精准地落在了其中一台无人机的背上。他像一个最顶级的驯兽师，双腿死死夹住无人机外壳，任凭它如何在空中疯狂翻滚旋转都无法将他甩脱。
“给你找点乐子！”凌夜露出一口白牙，猛地拔出那把破破烂烂的能量手枪，对着脚下无人机的核心引擎狠狠扣动了扳机。
“轰——！”
一声巨响，那台无人机在空中爆成一团巨大的火球。
凌夜则借助爆炸的冲击力如同荡秋千一般，身形一晃又精准地跳到了另一台无人机的背上。
如法炮制。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充满了暴力与美感，前后不过短短七八秒钟。
当凌夜轻巧落地收枪时，响尾蛇那边也传来了一声清脆的解锁成功的“咔哒”声。
“干得漂亮。”响尾蛇直起身，看向凌夜，“弟弟，刮目相看啊。”
“少废话。”凌夜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表情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账单记一下，刚才C-01用了5%的能量。”
响尾蛇嘴角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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