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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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备考时,唐栀每日在书房内对着那一大摞赶得上和他腿一样高的书,一下明白何谓“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然而,当他真正去力求理解书中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时,世界仿佛一下子清晰了。

在唐璨那些用心细致的批注辅助下,他在林梨来到唐府后的半月内,就完全阅读完了那沓颇为“壮观”的资料。(虽说前两个月他也曾粗略翻阅过,但那时的学习效果微乎其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在他惊人的记忆力与领悟力以及特意到集市购入的几本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官方押题集”的加持下,他所撰写出的文章真可谓是颇具规模——洋洋洒洒,文采飞扬,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想来旁人乍读之下,定觉此人当有经世治国之才,其前途不可估量。

出于对林梨的尊敬,他将写好的文章拿给林梨点评一番,本料想自己是天之骄子、聪慧过人,不但短期速成还能写成这样内涵丰富、层次分明的文章,定能得到这位博学多才的林梨小姐的赏识,但等来的却是劈头盖脸的批评:

“狗屁不通。”

唐栀刚才的得意与期待一下被这四个字彻底浇灭了,用一对困惑又略显委屈的小狗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静待她给出的解释。

林梨无奈地将这篇文章搁在桌子上,认真分析道:

“你的表面功夫是做足了,也确实是引经据典,上至三皇五帝,下至前朝英杰,但内里可谓是被蛀虫蛀了个遍,毫无逻辑。你上一句还在说‘夫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姑且不谈上边的人看到这段话会不会觉得你是冷嘲热讽,我们就看这下一句怎么就谈起了百姓应当怎么教育、怎么督促,最后再强行拔高,说什么‘吾生也有涯,而知无涯’,言之无物就算了,还如此矫揉造作,顶多称得上是绣花枕头。你这文章,我看丢火坑里烧了算了。”

林梨随后摆摆手,赶忙补充道:“不成不成,不能让天上的先祖看到后辈写的文章如此让人无地自容、难以直视——你这张东西,还是找个地方埋了吧;更别说你这纸一两一张,这墨市面上千金难求,让他们去做花草树木的肥料也算尽了它们的价值了。”

唐栀如遭雷劈般愣在原地好一会。

从如此重大打击中醒过神来的霎那,唐栀立马悻悻抓起案上的文章。他本想直接撒腿溜号,却没成想直接被林梨揪住了袖子——唐栀哀声求饶道:“女侠,我这就去改,给小的留一条生路吧。”

“那你说说你想怎么改,改哪里,为什么改,改了之后有什么用处?”

“这......还没想好,等我明日改好再拿给你?”

林梨果断地一把夺过他手上那张纸,用手将它舒展开,平整地摊到桌上:“今日事,今日毕。这几日读这么多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唐栀沮丧地低着头,不敢多言。

“做任何事想要做出效果来,讲的是扬长避短。你就瞧,哪个去乡试的不能背书,虽说能恰到好处地引经据典的不多,但总体也不在少数,更何况你只花了半个月,比起那些花数年甚至数十年来记忆理解的,自然是没有任何优势可言。再者,无论做什么文章大致也有个模板,若求在众多考生中脱颖而出,关键就在于你能否在数不胜数的‘大同小异’中发挥‘异’的效用。”

唐栀若有所思地晃了晃脑袋。

“你对自然之理的观察与思考,或是这些年流连市井所见所想,才是真正能让考官眼前一亮的东西——可否明白?”

唐栀恍然大悟,使劲锤了下自己的手心,深吸一口气——

“明白!”随即唐栀捧起桌上那张纸,毕恭毕敬地答谢道:“谢大人——”

林梨折起一只手放在脸颊上,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这副小孩子模样,配合道:“退下吧。”

*

此时已是子时,而唐栀已经窝在书房里三个时辰了,林梨虽早早躺下了,但却没以往睡得安稳了,中途醒了三四次。她实在被自己这质量低下的睡眠实在折磨到忍无可忍,披上披风,拿起梨花阁内未曾吹灭的烛台,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房边,打算探望下那好学的小家伙。

她轻轻推开一条门缝,只见唐栀已在案边累得直接趴下睡着了。林梨小心翼翼地走近想要看看他的进展如何。伴着唐栀轻轻的鼻息声,她坐到唐栀身旁,将自己身上的披风披到唐栀身上,低头时看到桌案边满是揉成一团的纸团,一想到这纸是何种品质的,林梨不由得心痛起来——

想当年她在林府里,林夫人怕她的书画压过了林珑,每次都故意让管家克扣侧院宣纸的份额,她只好拿着自己攒下的银两,跑到街上买成斤批发的生宣。

转念一想,唐栀这上进模样倒是她从未见过的。

想来,曾经自己光顾着和他在学堂打赌了,未尝细致思考过他到底是出于何种原因要以如此形象示人,又为何要天天围着自己转。

起初只觉得他确如旁人口中那般不学无术、顽劣不堪,但因顾及两位夫人的深厚情谊勉强地回应他的友好与热情,不知不觉中,也逐渐习惯了他在身旁叽叽喳喳的热闹。

可天不遂人意,若不是林二娘子逝世,林夫人趁机撺掇父亲让自己退出学堂,想来,二人这段友谊定能长长久久。

离开学堂后,林家总是寻各种借口不让她踏出大门一步。到后来,她也灰心了,也没再生过其他念想。后来,她从其他人口中听闻这唐小公子日日逃课,整夜整夜地罚跪祠堂也不见有任何悔过之意。她怜悯他,同情他,但想到自己的处境与他也别无二致,只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他们不过都是沧海间一蜉蝣——连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力,甚至于勇气,都没有。

或许所谓勇气早已被人生这条满是石子的泥泞路磕绊得消耗殆尽了吧。

既如此,又有何能耐谈怜悯,谈拯救?

到后来,那个总是笑脸盈盈,还有着好看的眉眼的少年,逐渐从自己的记忆里淡出,她回想起他的频率越来越低,直到他宛如一个陌生人般陡然出现在自己梦里,鼻头沾着灰,对自己脸上的欣喜丝毫不加掩饰,捏着一串冰糖葫芦,兴奋地递到自己跟前:

“学堂的墙真不好翻,还是唐府的更好翻些——你看,这可是我好不容易买到的呢,你快尝尝。”

见自己没有反应,他又笑着问道:

“梨姐姐,你怎么看起来不开心呀。

“吃了这串冰糖葫芦,你肯定就能高兴起来啦。”

彻底从回忆里抽身时,她睁开眼,看着眼前红色的帘幕,顿时意识到自己已然返回到了梨花阁的床上,扭头一看,身旁还躺着熟睡中的唐栀。

自己刚才不是还在书房吗?

她翻过身,支撑起身体,迈开一条腿,意图越过唐栀直接翻下床去。但就在她伸出去的那只脚马上要够着床边之时,唐栀突然从侧面翻到了正面,林梨直接踩到了他小腿上——

一下子失去了重心的林梨直接趴到了他的身上。

被惊醒的唐栀惊喜地看着眼前林梨慌张的脸,顿时,二人四目相对。

他的心脏砰砰乱跳,似乎要直接从胸腔中跳出,仿佛陷入了一场美梦——不,这是梦中都没有的桥段。他不知此时是该好好享受二人贴在一块的温暖,还是帮助不知所措的她起身。

还未等他做出决定,林梨先行用双手支撑起了自己的身子,一时宛如海豹;然后灵活地将一条腿够到床的边缘,找到支点后,咻一下窜了出去。

她的脸此时红得活像三月的桃花。

林梨低头整理了下衣襟,强掩尴尬地清清嗓子:“不好意思啊,我就是想下床找点东西吃,弄醒你了。”

唐栀不语,撑起一只手臂,仍旧是满脸笑意地看着她。

林梨速度转过身,佯装要去炉边烤暖的样子,弱弱问道:“那个,就是,我记得我昨天晚上去了趟书房来着,我怎么醒来就在这里了?”

唐栀这才悠悠开口:“你昨晚在书房睡着了,还有,你的披风我挂在架子上了。”

林梨此时更觉无地自容,脸红得好似唐栀做的桃胶红糖水,显得肌肤更加白净剔透。她麻溜地穿好衣服,头也不回地大步迈向门外:“我我要去用早膳了。”

点儿早早等在门口,看林梨开了门就健步如飞地往饭厅走去,连忙追上询问:“小姐,小姐,我还没帮你洗漱呢——”

林梨的脚步丝毫没有慢下来,只顾着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她小声地回应道:“等到饭厅再洗漱吧——”

唐栀默默瞧着林梨这副自己从未见过的羞涩模样,心满意足地下床,准备去与他这如此讨人喜爱的娘子用早膳了。不过,他还需前往书房一趟——他辛苦改了一整夜的文章还在桌案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呢。

他握着这宝贝文章,大步流星地走进饭厅。正用筷子卷起水煮面条的林梨在他进入眼帘的瞬间愣了一下,这面前走来的唐栀,与她记忆里如小孩子般的唐栀大不相同了——曾经的他与自己差不多高,而如今身高约莫六尺,腰间线条,分明如刻,大有玉树临风之态;脸庞也逐渐褪去了稚气,五官越发深邃立体,但仍保留着当年的少年英气,却也不显得过分凌厉——想来用书中所谓“天下之美丽者”形容他也不为过。

她垂下眼帘,继续埋头苦吃,默默在心里“切”了一声:

“以后肯定是个招蜂引蝶的主。”

注:文中林梨骂唐栀那段的引用来自老子《道德经》

嘿嘿,两个宝宝都是可爱的宝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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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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