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时,王璇整个人都是恍恍惚惚的。
一部分是因为她完全没搞清状况,另一部分则是身下软轿实在够软,不知道铺了多少层垫子,跟踩在云端一样。
在绵竹县她虽为知县之女,出行也多用双足,顶多叫辆马车,除非上山进香的时候才会备轿——山路崎岖,坐在上头也跟波翻浪涌似的,时刻得注意颠簸。
而今这四个太监抬着偌大个她却健步如飞,如履平地,王璇不得不感慨,到底是宫里出来的人,训练有素。
到舅舅家,顾平章夫妇已整齐跪在门首,身后还密密麻麻跟了一屋子。
口中齐呼,“恭迎淑妃娘娘。”
王璇慌了手脚,赶忙要去搀扶,却忘了人在半空——几个太监跟行尸走肉似的,两眼放空,此刻却都一脸紧张。
真摔下来,他们怕也要担责。
王璇模糊忆起适才太后跟皇上是怎么做的,有样学样,“尔等平身。”
顾平章松口气,就知道阿璇聪慧,瞧瞧,都不用特意教她。
王璇小声道:“私底下您待我如常便可,不必这样郑重。”
让舅舅给她行跪礼,她心里怪不安的。
顾平章笑着应允,给抬轿太监每人二两银子,让他们回去复命。
王璇咋舌,“要这么些?”
顾平章其实也不知规矩该给多少,他又不曾进过宫,毕竟是头一遭,慷慨好过小气。
“往后你一言一行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别疏忽落人话柄。”
王璇叹口气,已经开始觉得麻烦了。
范氏却有些手足无措,好容易整理好表情上来问安,那客气里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王璇失笑,“舅母,我是脸上镀了金吗?您如常待我即可。”
范氏松口气,有道是得志便猖狂,她怕外甥女嫌她鄙俗嘛。
不想阿璇依旧平易近人,这让范氏那点紧张很快消失无踪。
“对了,宫里是怎么说的?”
外甥女能得皇帝青眼并不奇怪,可甫一入选便封淑妃,属实令人大跌眼镜,须知当今并未立后,这正一品的妃位等同于六宫之首了。
——貌似还只封了阿璇一个。
范氏天性有些浪漫成分,不免去想皇帝会否对阿璇一见钟情?若真如此,倒是命里造化。
王璇唯有苦笑,她真没觉得那位君王对自己有多少好感,根本他就没跟她说几句话,而且眼里也看不出半分旧情来——或许他跟她心中的阿玉压根是两个人。
顾平章宦海浮沉数载,对政事颇有见地,听外甥女叙述完始末,便道:“约摸皇上跟太后相争,赌气选了咱们阿璇。”
并不奇怪,今上去岁亲政,杨首辅却仍把持着权柄不放,朝堂有多少人认这位天子还两说呢,矛盾激化早晚的事。
杨太后却大张旗鼓张罗选秀,选的还都是些跟她杨家沾亲带故的人,皇上能不恼么?不愿叫杨家人称心如意,干脆选个出身最低的,恶心一下慈宁宫。
听起来很像那么回事。
范氏颇觉失望,还以为能见证一段锦绣良缘,合着她家阿璇当了工具人?
顾平章宽慰道:“这又有何可恼?皇上选阿璇是咱们的福气,难道叫别家沾光你就高兴了?”
何况阿璇的性子再温厚可爱不过,朝夕相处,没准还真能生出情愫,今上也是难得的俊美,论才貌,咱也不吃亏罢?
范氏方才心气平衡,觉得外甥女进宫未见得要守活寡,又谆谆告诉她一些吸引男人的手段——事在人为,想要在宫里过得好,宠爱是必须的。
既然认定了这个男人,就得想办法让他喜欢,这般才能过得舒心。
勉强是不会有幸福的。
王璇知道舅母教她的都是人生箴言,可她这会儿实在没工夫研习,她太矛盾了,皇帝跟阿玉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却又不是他,往后她在皇帝面前何以自处?
身为嫔妃,她必须爱戴君上,身为妻子,她又必须忠于丈夫。可她始终没办法把心底独属于阿玉的那块空间填平,这简直是双重背叛!
王璇只觉整个的她快要分裂成两个,在天地间摇摇欲坠,她开始觉得进京是个错误,当初真应该装病的。
尽管神思不属,今晚却是慢悠悠地入梦。
王璇一见到他,就把什么理智都忘了,只是满腔怨恨地瞪着。
都怪他不来见她,他如果早些出现,自己说不定会抛下一切跟他走,也不会成为皇帝太后斗气的牺牲品——王璇自己知道是气话,她不可能置舅舅全家安危于不顾,可这是梦里,她有权力肆意宣泄。
萧煜依旧沉默着,看她泪盈于睫,心下有些诡异的不安。
他以为见了面一切都明晰了,怎么误会好像越来越大?
不知不觉,两人已然抱在一起。王璇倒在他怀中,恨恨道:“皇上封我为淑妃,我就要进宫去了。”
萧煜,“……哦。”
没心肝的,还这般冷淡。王璇忍不住捶他两下,瓮声道:“你知道么?他跟你长得一样。”
萧煜:……当然。
本就是他自个儿。
不过阿璇似乎对他颇有意见,他反倒不敢轻易承认了。
可叫她知道自己便是那个人,她会不会反悔不嫁?阿璇的性子他了解,生人面前不敢怎样,当着熟人却是会作威作福的。
可他无论如何舍不得放她离去,就留在身边做个伴也好……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罢。
王璇声音有些哽咽,“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就算在梦里也要保持距离,这样才无损一个嫔妃的清白,她得从身心忠于她的夫君。
此番便是永诀。
看她破釜沉舟的架势,萧煜有点感动又有点好笑,小姑娘可真拿得起放得下,选她当淑妃倒是选对了。
随即脸颊上却传来湿润触感,不过刹那工夫,那朱色的双唇便已从他视线离开,消失在旷野中。
这是她给他最后的饯别礼。
萧煜按着心口,那块儿仿佛跳动得格外厉害。他将她视作知己,以为她也如他这般,但也许阿璇对他的感情还掺杂了其他因素,而她比他更早认识到这点。
耳畔有微风吹过,一涨一缩,仿佛仍有张小嘴在那吸啜似的。
心底蓦然浮起隐秘的期待。
谁说是诀别?他与她的日子还长着呢。
次早醒来,王璇两颧有如火烧,对自己昨夜的态度颇为羞耻,怎么就大大方方亲上去了?
明明两人以前除了谈天说地唠唠嗑就没别的,如今却显得她居心不良,早就有意越雷池似的。
——反正也断交了,随便罢。
青雁进门,带给她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姑太太来了。”
说的正是月前将她拒之门外的王蘅。
要说这家子的耳目可真灵通,昨儿方颁旨,今早便已得到消息。
王蘅堆出浓浓笑意,身后还跟着一辆华美非凡的马车,“我是来接阿璇过去住的,烦请行个方便。”
范氏见不得这副前倨后恭做派,“不敢,我可生受不起。”
盯着她微微凸起的肚腹,“万一有何三长两短,岂不要诬赖给淑妃娘娘?免了。”
王蘅的笑容冻在脸上,当时以此为由谢绝侄女儿入住,道义上的确有所欠缺,可谁知道王璇竟能一飞冲天?早知如此,她说什么都得将人扣下。
如今连婆家也怨她,硬生生让机会溜走,哪怕只是暂住几日,可陛下念在这份恩情,说不定就给郎君升一升官呢。
王蘅悔之晚矣,只想着亡羊补牢,好歹都是姓王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吧?
当着范氏她可不必客气,急吼吼地便进去抢人。
范氏赶忙拦阻,“你这妇人怎么回事,擅自往我家里闯,不怕我报京兆府吗?”
王蘅才不怕她这毫无血缘的舅妈,更兼自己身怀有孕,愈发有恃无恐,范氏敢碰她一个指头,她便顺势往地上一倒,倒要看看京兆府听谁的。
范氏气结,竟有这般仗肚行凶的泼妇,活该她没儿子。
两边正闹得不可开交,王璇从里头出来了,脸色苍白而坚定,“姑母您请回罢,我不会过去的。”
范氏得了倚仗,气焰总算高涨,“没听见淑妃娘娘发话吗?你还想抗旨不遵?”
王蘅当然不敢拿肚子碰瓷王璇,只恳切地朝侄女道歉,那时候她不是故意要赶她出家门的,实在是怀相不好,大夫嘱咐要静静安养,侄女儿大人有大量,别跟她计较成不?
王璇颔首,“人之常情。”
她当然不会为这个迁怒,只是清清楚楚地划清界限而已。她不占姑妈便宜,姑妈一家也别想借她来邀好处,这很公平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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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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