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入漱玉斋已半月。
秋意更深,庭院的梧桐叶一片片坠落,枝桠光秃,像几笔冷硬的墨线,刺向灰白的天。屋里却暖得很,兽耳铜炉里的银丝炭燃得正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安稳的暖意,驱散江南冬日特有的湿冷。
苏云舒的日子似乎被按下了两种截然相反的齿轮——一边飞快地运转,一边又凝滞得出奇。
她每日沉在案前,处理文书、研读账册,像一块被丢进深海的海绵,拼命吸纳着每一点有用的水分。那本蓝皮小册早已被她翻得起了毛边,里面的人名与线索都深深刻进脑海。她知道这还不足以翻案,但那是她能握住的唯一一条线索,一张指向真相的微光地图。
自那日谢不疑送来册子后,他便再未踏足漱玉斋。但他从未真正离开。
带着她批注的文书,总会由周先生送回;她昨夜翻阅的典籍若有晦涩之处,次日早晨,恰好就会有一本注解详尽的书出现在案边;就连饭桌上,也不知何时多了几道她偏爱的清淡菜肴。
他从未出现,但无处不在。
这种无声的关照,比直白的温情更让她心惊。那像一张柔软而无形的网,一寸寸收拢,将她牢牢包裹其中。
那日清晨,素心在熨衣,夏竹拿着鸡毛掸轻拂书架。蒹葭在一旁替她泡茶,一边絮叨:“小姐,再过几日就是冬至了。府里各处都忙着预备祭祀家宴呢。”
苏云舒的手微微一顿。
冬至,团圆的节气。往年此时,京中的家里早已灯火可亲——父母兄长齐聚一堂。如今,只余她和兄长。也不知兄长如何了……她垂眸掩去一瞬的黯然。
素心看在眼里,轻声道:“姨娘若是心中牵挂,不若去城外云岩寺,为亲人点盏平安灯,求个心安。”
苏云舒抬眼,略一思量,缓缓点头:“也好。”
秋瞳在旁静立,听见后淡声道:“若姨娘要去,奴婢随行。”
她的语气一如往常的冷淡,但那句“随行”,让苏云舒心底微微一暖。
“早去早回,”她道,“去一趟也好。”
谢不疑并未阻拦,只让管家传话,派了两名护卫同行。
马车辘辘驶出府门,穿过闹市。久未外出,窗外的街景让苏云舒有种恍惚感。街边的叫卖声、孩童笑闹声,与她近来冷静的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云岩寺香火正盛。她戴着帷帽,在蒹葭与秋瞳的陪伴下焚香、捐银,又特地为兄长点了一盏平安灯。那灯焰微微颤动,在佛光之下明灭不定,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思——不安,却仍有一点光亮。
从偏殿出来,她听说后山的梅林已开,便想去看看。山风冷,夹着梅香,薄云间透出的日色淡如纸。她脚步放得极轻,几乎不忍惊扰这份静谧。
然而,平静只维持了一瞬。
转角处,四条黑影同时扑出。刀棍齐举,势若雷霆。
“小姐小心!”蒹葭尖叫。
两名护卫立刻上前,钢刃相击,火星迸散。
只剩一人,身法极快,绕过护卫,直扑苏云舒。
就在那一刻,秋瞳动了。
她的身形快得几乎看不清,袖中寒光一闪,剑鸣破风。那一棍被她利落地格开,劲风带起地上落叶翻飞。她反手出招,剑势狠辣,几乎不给对方任何喘息的机会。
空气里只剩金属交击的锐响与短促的喘息。
苏云舒被蒹葭拥在身后,看得心惊肉跳。她从未想过,秋瞳平日沉默寡言,竟藏着如此凌厉的锋芒。
眨眼之间,刺客的短刃被震飞。秋瞳的剑锋如蛇吐信,一击逼退对方。
“留活口!”苏云舒出声。
秋瞳腕一抖,剑尖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弧,准确刺入那人的腿弯。
对方惨叫着倒地,护卫上前将其按住。
血腥味在寒风中弥散,梅香也淡了几分。
秋瞳收剑入袖,神色平静:“奴婢护卫不力,让姨娘受惊了。”
她连气息都未乱。
苏云舒望着她,心中翻涌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深的警觉——这不是劫匪,是冲着她来的。
“你做得很好。”她低声道。
……
谢不疑得到消息时,正批阅文书。
“……秋瞳姑娘护下苏姨娘,生擒一人。”暗卫回禀。
笔尖的朱砂在纸上晕开,像一滴血。谢不疑指尖微紧,那一瞬间他甚至忘了呼吸。
他早就料到将她推出台前会有风险。可当听到“苏云舒”与“刺杀”同时出现,他体内某根弦瞬间绷断。
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极度不悦。
他合眼,胸口起伏,极慢地吐出一个字——
“查。”
声音低哑,却带着尸山血海般的杀意。
暗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
谢不疑独自在书房坐了许久,直到周先生在外求见,汇报漕运司的一些日常事务,他才勉强将心神拉回。
处理完公务,周先生告退后,谢不疑起身,在书房内踱了几步,最终脚步还是不受控制地转向了漱玉斋的方向。
夜深,他终于走到漱玉斋外。未进,只隔着院门远远望着那扇亮着灯的窗。
窗纸上映出她模糊的身影,似乎正坐在书案前,姿态依旧挺拔,但落在谢不疑眼中,却无端显得比平日更加单薄。
他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强装镇定下的惊魂未定。
烦躁,心疼,暴戾,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想要将她紧紧护于羽翼之下的冲动,在他胸中激烈冲撞。他厌恶这种软弱的情绪,却又无法将其彻底驱散。
他不该有这种情绪,却偏偏无法克制。
他站了许久,直到书房那边又有下属来寻,才最终转身离开,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冷硬。
……
漱玉斋内,苏云舒确实心绪难平。
她屏退了蒹葭和夏竹,只留素心在一旁陪着。素心默默地为她换了第三次安神茶,轻声道:“姨娘,事情已经过去了,秋瞳姑娘武艺高强,护卫周全,您别再多想,仔细伤了神。”
苏云舒摇了摇头,她不是在害怕,而是在飞速思考。“素心,你觉得……会是谁?”
素心沉吟片刻,谨慎地回答:“奴婢不敢妄加猜测。但姨娘近日接触机要,又曾在赵府寿宴上……锋芒初露,难免会碍了一些人的眼。”
苏云舒默然。她知道素心说得在理。今日之事,像一记警钟,敲醒了她。谢不疑提供的舞台固然广阔,但聚光灯下,也意味着更多的明枪暗箭。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静静侍立在门廊下的秋瞳。月光勾勒出她清瘦而挺拔的轮廓,像一尊沉默的玉雕,却又蕴藏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秋瞳。”苏云舒轻声唤道。
秋瞳闻声,转身走入室内,垂首而立:“姨娘有何吩咐?”
“今日,多谢你。”苏云舒看着她,语气真诚。
秋瞳依旧垂着眼帘:“护卫姨娘,是奴婢的本分。”
“你的武功……很好。”苏云舒斟酌着词句,“是爷特意为你寻的师傅吗?”
秋瞳沉默了一瞬,才答道:“奴婢自小受训。”便不再多言。
自小受训……苏云舒心中了然,这绝非普通丫鬟的来历。她是谢不疑精心培养的暗卫,是武器,也是眼睛。但今日,这把武器,确确实实地保护了她。
“日后……还有仰仗你之处。”苏云舒轻声道。
秋瞳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清晰地与苏云舒对视。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却似乎比平日少了几分疏离,多了些许难以言喻的沉重。“只要奴婢在一日,必护姨娘周全。”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承诺意味。
这句话,让苏云舒心中微微一动。她看着秋瞳,仿佛透过她冰冷的外表,看到了其下或许同样不为人知的忠诚与坚持。
这一夜,漱玉斋的灯亮到很晚。
苏云舒在灯下,反复推演着可能的敌人与应对之策。而谢不疑在书房,则对着地牢审出的零星线索,面色阴沉如水。
一条看不见的纽带,因这场未遂的刺杀,将原本各怀心思的两人,更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信任的幼苗,在血与危机的浇灌下,于猜忌的冻土中,悄然萌发出一丝极细微的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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