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磐石梅花(九)

秦姜紧紧伏在他背上,还没从骤然的黑暗里反应过来。苏吴脚底极稳,从坑边的窄道绕过去,正站在了刚才瞽叟站着的位置,踩了几个怪异的步子,又转到了什么地方。

眼前仍是漆黑一片。她不知道他们转到了哪里,但分明记得尸坑尽头是没有路的,而苏吴背着她,已经又走出了数十步。

后头的脚步声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隔着石墙闷闷的说话声。

“他们刚走不久,这雄黄味还没散。”

“看来血池已经被发现了。只是不知他们是不是一伙的。”

“姓窦的暂时不能动,那两人不足为惧。倒是你,为什么这些蝙蝠没有清理干净?”

“娘,这哪能怪我!这些畜生见血则聚,清也清不干净……”

这两人,一个是梅金缕,另一个便是她的大儿子梅继业。

他们的说话声能被自己听到,说明这墙不大隔音。秦姜更把四肢往苏吴身边缩了缩,生怕发出什么响动。

那边不再有说话声,不知是清理蝙蝠还是走了。

苏吴继续背着她,在黑暗狭长的隧道里继续走,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暗黑中感觉不到时间流逝的快慢,她靠在他背上,薄薄的温热透过春衫传递而来,耳畔萦绕着对方均匀绵长的呼吸,这才发现,和他之间离得竟如此之近。

除了秦蓟,她还没有和哪个男子这样近过。

刚刚缓和下来的心跳,重新又开始怦怦地跳动起来,这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让她无法辨清的心慌气短。

终于漆黑的环境出现了一丝微光。乍然一看,秦姜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而当那光线越来越清晰,她终于明白,道路走到了尽头。

那是一道钉着木板的门,开在头顶,有可供攀爬的铁架一直通到他们脚下。秦姜尝试着往上推,但门纹丝不动,而且突然被覆盖住了。

紧接着,上头传来开门声。

一个女人声音冰冷开口:“瞽叟,为什么今夜关掉了机关?”

是梅金缕。

不知瞽叟用了什么方式回答,梅金缕的语气由怀疑变成了嫌弃,“管好你那小哑巴,若不是看在他还有点用的份上,我早就把你们赶出去了。”

脚步声逐渐远离,那门被轻轻关上了。

又等了一会儿,盖在暗门上的布被揭开,门被打开了。

暖黄的烛光倾泻而下,照在秦姜和苏吴的脸上。苏吴先将她送上去,自己跟着上来。

屋里支着绷紧的白色绢布,旁边整齐放着各式各样的粗糙皮影。

竟然是白天路过的那间小屋。瞽叟依旧翻着灰白的瞎眼,面朝他们,而旁边的小少年伏在屋里唯一一张小桌旁,桌上堆叠着杂七杂八的木片铁块,刨凿工具一应俱全。他正专心摆弄着手中做了一半的一只小木鸟,将翅膀穿上丝线,对从地底钻上来的客人不理不睬。

秦姜向瞽叟行了个大礼,“老人家活命之恩,我们不知该怎样报答。”

瞽叟摇摇头,却反对他们一拜,指了指那少年。

苏吴站在少年旁边,低头看他动作。

秦姜问:“您是拜托我们……照看他?”

瞽叟枯皱的面容动了动,点点头。

苏吴的手在少年面前摆了摆,后者没有任何反应。

“无情之症。”他转向瞽叟,“他叫什么?”

瞽叟取来一张纸,纸上有陈年墨迹,写着两个字:李渡。

苏吴捏着那张纸,慢慢地将那个“李”字掩去,再开口时,声音有几分凄冷,“他不姓李。他姓偃师——偃师渡。”

瞽叟浑身一震,后退了几步,枯树皮一样的手向后按在了什么东西上,警惕地朝着他的方向。

“我与偃师,有一段故交之情,你不必担心我会对他不利。”苏吴道:“待此间事了,你若愿意,我可以把他带走,慢慢诊治。”

瞽叟木愣愣站立半晌,最后慢慢将手挪开,缓缓点了点头。

少年——偃师渡对几人之间的暗流汹涌漠然不闻,他摆弄着最后完工的小木鸟,丝线在指尖轻动,那木鸟便活灵活现地飞舞起来,木鸟跟着他——或者说他跟着木鸟,飞到瞽叟面前,停在他花白的头顶上。

他的眼神还是木然的,但是跟随木鸟,目不转睛。

瞽叟任凭他作弄,苍老的面容上牵出一丝隐约是笑的表情,眼角苍苍的皱纹更加深邃,但眼皮耷拉着,凿出一道道眼泪无数次流过又干涸的痕迹。

他们在小屋里待到后半夜,趁着两班守卫换岗之际,溜回了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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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金缕夫人早早来到厢房,问两人夜间睡得可好。

苏吴只答一切安好。

秦姜打着哈欠走房门,一眼看见她,眼神飘了飘,有点支吾。梅金缕去抚她的手臂,却被她躲过,“金缕夫人,请、请自重。”

梅金缕只是笑意盈盈地走了。

午后苏吴说药铺里有事,先行回去;窦小侯爷倒是住得舒心,他不提,自然没人敢问他何时会走。

秦姜也要走,却被窦小侯爷留了一日,坐立不安地草草吃了几口晚饭,当晚又睡在了厢房中。

入了夜,三更时分,一只鹤嘴悄悄钻破窗纸,吐出几缕迷烟。又等了一会,估摸着里面的人已昏死了,一个黑衣人影闪进厢房。

床上昏迷的正是秦姜。

那人轻声叫道:“大人?”

无人应答。对方又唤了几声,这才弯下身将人扛了起来,一路掠行,来到某处。

无声无息地推开门,黑衣人将秦姜放下。

空屋之中,没有任何陈设,只有一张琉璃床流溢着点点月光,清冷而诡异。

玉梅冰簟。

黑衣人在心里冷笑,原不想要你性命,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羊入虎口。

他低头要把秦姜放平,忽的眼角瞥见一物,朝自己直刺而来,亏得他身法出众,侧身险险避开,那东西——或者说人,一击不中,紧接着手中弯刀横扫而来,发出一声急促的划破空气的尖啸。

与此同时,床上“昏迷”的秦姜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喝道:“你跑不掉了!”

黑衣人明显一怔,没想到案板上的鱼又活了过来。

秦姜耳不聪目不明,只听颤抖的两人咚咚锵锵打成了一气,也不知分不分得出高低胜负。

但若是行家,便能看出,那不速之客虽然刀法精湛,但并不是黑衣人的对手,刚才险胜一招,不过是占了突袭的先机。黑衣人很快反客为主,将他逼得节节后退之余,竟没忘记快刀斩乱麻,手中不知何时拈了一物,朝秦姜急射而去!

秦姜只觉冷光一闪,来不及反应,咚一声闷响,手里却平白落了一物。

她连滚带爬地翻下玉梅冰簟,躲到角落里,借着琉璃反射的微微月光,低头看手中物事,竟然是半只被齐齐切开的小木鸟。

刚要要不是它替自己挡了一下,她早就被那不知名的暗器射中了。只是她记得,这小木鸟是那名叫偃师渡的少年的玩具?

兵刃之声忽然从四面八方响起,更多人破门而入,尽是窦灵犀的侍卫。

四面楚歌,那黑衣人不再恋战,兔起鹘落,一个鹞子翻身,趁着还未完全落入下风,抽身而去。

火把的光亮继而照亮开来,照亮了秦姜心有余悸的脸。

窦灵犀披了件外袍,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懒洋洋地朝最先进来的侍卫道:“酉十二,你不行啊,又失了一次手。”

面容矍瘦的酉十二毫不辩解,跪下便道:“请公子惩罚。”

窦灵犀摆摆手,“算了,把金缕夫人叫过来。”

其实根本不用派人去叫,梅金缕已经急急忙忙地往这儿来了。

“奴家听到兵器相交之声,发生了何事?”她云鬓半梳,卸了白日红妆,在火光的映照下,眼角的细纹微微显现,却风韵不减,“侯爷,您怎么了?”

窦灵犀搂着她的肩,将她带到玉梅冰簟旁,指着秦姜:“贵庄果然有歹人啊!你看秦大人半夜被掳至此,歹人还要在这张床上将她杀死,这你可知晓?”

梅金缕大惊失色,“这、这……这怎么可能!敝庄向来遵纪守法,都是无家可归的弱女子……”

“好了好了,你也别太担心,本侯不会错怪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他一如既往地嬉皮笑脸,“但为了洗清嫌疑,金缕夫人,请你把梅花山庄的所有人都叫过来,本侯得一一审问。”

虽然扰人清梦,但朝廷命官差点死在山庄里,梅金缕只得吩咐下去,让庄中所有人速速前来。

很快,嘈嘈杂杂的人声由远而近,姑娘们和仆役们陆陆续续来到。窦灵犀让他们挨个站好,扫试了一遍,眉头一皱,“不对吧?还有人没来。”

梅金缕陪着笑道:“还有奴家的一双儿女,他们都是梅花山庄未来的主人,绝不会做有损山庄名誉的事情!”

“那可不行,本侯得一视同仁。”窦灵犀下巴微抬,眯起眼,脸上没了笑意,“无论是贵庄的姑娘,还是梅公子,在本侯眼里,都是一样的!”

秦姜忍不住噗嗤一声,赶紧低下头。窦小侯爷这张嘴可真是损。

梅金缕终于面色微变。

下人正要去催,一个温和谦卑的声音却由远而近,恭敬传来。

“侯爷教诲的是,是草民来迟,还望侯爷恕罪。”

人群往两边一开,梅继业飘逸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他面带微笑,仿佛没听见窦灵犀话里的轻佻,一身清爽的天青色竹叶襕衫,只是没戴冠,整个人显得有几分素净,“草民听见传唤,赶紧换了衣裳,耽搁了一些时候,侯爷勿怪。”

不一会,箜篌也抱着睡眼惺忪的二小姐万儿站在了众人前方。

梅金缕道:“人都齐了,侯爷要怎么审问?”

窦灵犀不答,反而看向默不作声的秦姜。

秦姜点点头,上前几步,把酉十二手里的火把拿来,向高瘦的青年点点头。

酉十二不答话,紧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

“下官眼神不济,得照得亮亮的,才好分辨。”她举着火把,果然一个个地凑近了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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