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思的肚子圆溜溜的。刚出生时，她是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娃娃，乳母说是早产，比别的孩子要小一些。后来，她慢慢长大，变成一个胖乎乎的奶娃娃，阿欢听说她终于长到了十斤，将她贴在脸角，又哭又笑。再之后，她抽了条，像个永远吃不饱的小竹子，细细瘦瘦，这些日子，小脸儿倒终于又圆起来，如今连肚子也圆嘟嘟，连蹦带跳撞来，身上脸上的肉儿鼓鼓囊囊，喊她来抱，跑得天远，不想抱的时候，撒泼打滚——譬如此刻。
书案中的公文，我并不避她，有时甚至会抱着她，与她一一讲解。所以我从不在意她翻我的几案。但今日她翻看的时候，却也太长，我不愿相信她是阿欢授意，可翻开一个，看看名字，丢开，再翻一个，丢开，继续……这样的行为实在过于明显。我皱了眉，将阿崔的信在烛上一点，丢在地上，小小火苗，在黑暗中闪闪烁烁，忽闪忽灭地窜动。阿思却好奇地凑来，问：“阿娘为什么要烧它？”
我搂着她，轻轻道：“因为阿崔让我烧它。”
阿思的眼睛忽闪忽闪：“为什么？”
我笑：“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阿崔要让你烧它？”
我一本正经地打断：“叫崔阿姨。”
阿思被我带歪了，好奇地道：“为什么叫崔阿姨？”
我笑道：“因为她是阿娘的朋友。”看她不懂，马上把话绕开：“去骑马么？要不要玩骑马打仗？”小孩子到底好骗，很快便忘了这事，与我玩得呵呵直笑，到晚上，却又想起来：“为什么叫崔阿姨？”
我只好笑道：“因为她是阿娘的朋友。”
阿思道：“为什么阿娘的朋友就叫阿姨？”
我道：“亲如姐妹的朋友，仿佛姨母，所以叫阿姨。”
阿思歪着头想了半天，忽道：“是如太妃阿姨么？”
我一怔，想得明白，却将她头一敲：“不是。”
“怎么不是？”
“她们是从父的‘阿姨’……”越解释仿佛越乱，感觉再说下去，倒叫人误会，正无措间，门口噔噔之声，却不闻通报，只见阿欢径自走进来，甚是鄙夷地瞥我：“不会解释，就不要乱教，把孩儿教坏了。”
阿思笑着扑进她怀中，却还抬头：“娘娘说什么？”
阿欢道：“没甚么。”
我见她甚欢喜，却也不免埋怨：“你终于舍得来了？”
阿欢似笑非笑：“怎么，我不能来？”
我道：“不是不是，是想你许久没来了。”向一旁使眼色，欲叫奶娘把阿思带走，阿欢却将眼一扫，把几个奶娘都扫退开，又瞥我：“我是来看思儿的。”
我故意嘟了嘴，向她道：“你都不想我么？”
她不答，手摸着阿思，极有耐心地答着小家伙天马行空的怪问题。我伸手牵她手，她躲开，牵住阿思，到几前坐下，一道图画。我慢慢挨过去，还没贴近，阿欢却转头：“研墨。”
听从，取墨，研磨，抬头看案前，阿欢只顾着与阿思写画，眼都不转。磨一会，有些无趣，度墨已够用，便停了，再想靠近，阿欢又唤我：“叫人去我那里，开后阁红漆小匣，把几张画样子取来。”
左右好几个人，但我的目光所及，却全都低眉、垂手，仿佛什么都没听见，抬了脚步，走到门口，刚要吩咐，有些记不得方位，又回去，问她：“红漆箱子？”
她道：“你和她们说后阁红漆小匣就是。”
出门，吩咐了，回去，阿欢又唤我取水。取了水，又叫我出门要茶。要了茶，又叫我喊人传膳。我一一照办了，等转达了传膳的令，却有些疲累，不急入内，于廊下站立，向远瞭望。站不到一息，里面便遣人来喊。
此刻已明知阿欢是哪里心气不顺，收拾起我来，因此入殿中时，声气极低：“阿欢。”看她不抬头，又喊一声，喊第三声，人已靠近，便贴向她，两手慢慢环住她腰，这回她倒不推拒，只是斜我：“如何？”
“什么如何？”
“带孩子的感觉如何？”
我笑：“好极了。”
阿欢的眼角缓缓斜上去，连头也偏着：“是么？”
“当然。”虽然阿思闹起来，也叫人头疼，可她可爱的时候，又多可爱啊。半大不大的，说什么都半懂不懂，有时候不通的可笑，可有时候又聪明得令人惊讶。带着她，不免就想起我小时候。许多人小时候都没有记忆，可我是穿越的，许多小孩子没有记忆的地方，我还有模糊的印象。那时候多天真快乐，每天不是捉弄身边人，或与李睿和伙伴们嬉戏，就是和母亲撒娇。母亲……
我的鼻梁莫名地发酸，垂下手，阿欢反将我手腕捏住：“胡言乱语，心虚了？”
我叹气：“我只是……只是觉得，养儿方知父母恩。”
阿欢沉默，甩开我的手，哼声道：“养儿方知父母恩，呵。”一抬头，却盯着我道：“阿思身上，有个胎记，你知在哪么？”
我笑：“在她左腋下——她出生的时候，我看了多少遍，怎么会不知道？”
她冷冷道：“她的胎记，已于三岁时消了。”看我怔愣，嗤笑一声，道：“我和你说过的。”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阿思生下来便有乳母、宫人看管，我与她相处，多是玩耍、读书、骑马，或是礼仪场面，真要说带她，我也不曾给她洗过一次澡、喂过一次饭。甚至她哭的时候，多数也是交给乳母们。所有的贵族孩子，多半都是她这样。不知道她身上的胎记，好像并不是什么大过错。但不知为何，我竟心虚。
阿欢的声音不紧不慢，听不出许多恼怒，但也不太愉悦：“阿思小时，一夜喝几回奶，一天睡多少时辰，逐渐长大，发烧过多少回，她第一次长牙，第一次喊‘娘’……”
我讷讷道：“她长牙、喊娘，我都在的。”
“那你还记得，她是几岁长牙，多久喊娘么？”
我沉默了。这些事，我固然都在场，可记忆中却已经没有了明确时间。隐约记得她长牙时，我费尽心思想去数，阿思却不肯配合张口，伸手去摸，被她在指头上咬了一口。可那是几岁呢？那不是我第一次经历小孩长牙了，记得守礼……守礼是什么时候长牙的？不知道。只知道他和阿欢在宫中待着，从一个小婴孩，变成一个幼儿，接着变成孩子，然后是少年……正因为不知守礼何时长的牙，所以阿思长牙时，我很激动，反反复复地看，而阿欢却垂着头道：“她阿耶是七个月长的，不意她倒比大郎还早。”
“六个月。”我低着头，喃喃自语，手上撞碎了一滴水，抬头，见阿欢眼角噙着泪，道：“我知这些都已过去了，但有时想起来，我一个人，带着守礼，后来又带着阿思。你在外面做你的事业。有空时，往宫里。没空时，就在外。你总是很自由。而我……我明明已经身为太后，不知为什么，好像还是只在宫里，听听外面的事，带带……孩子。”
话语无法描述我的心情，亦无法挽救阿欢的眼泪，我想，大概只有行动可以安慰她，便伸手，想要带她出去，肌肤触碰，她却一仰头，敛了眼泪，看我道：“所以叫你带带孩子，也知道知道不容易！”
她虽笑着，却好像在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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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6章 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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