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阿欢，幸而她似也不想面对我，于是我继续住在绫绮殿，而她则在贞观殿。两殿之间，音信频繁，阿思亦蹦蹦跳跳往来着。只是我与她不来。
当然，白日里，我们依旧是并舆上朝的，甚至因着夜里的生疏，日间的我们更加默契。括户的事已传来一些消息，到底还是宇文融做得好些，不但选的人吏才备具，做的事也周全，不知不觉，江南之地，已括完。萧至忠则有些取巧——宇文融自江南开始，从易到难，萧至忠却偏偏要从近畿开始，拿贵戚权臣作伐。
第一个括到无生忍头上，他性本温良，又看我与阿欢的面子，不声不响地忍了。第二个象征性地查了我，我早已吩咐过家中，倒也没事。这厮因见韦、我两处都服帖，便大张旗鼓地宣布下去，宗亲贵戚，一应搅扰，不得安宁。
我亏得在宫中躲了一阵清闲，阿欢也借着斋戒抄经的名头，避了好些时候，等物议稍息，才又出面——不出面也不行了，重五将至，各色扇子、夏裳、彩缕、玉带都要准备，我既为摄政，要为属臣、家仆们备礼物，又为臣妾，还得额外备礼物与李盼。偏生阿欢又叫我去贞观殿写扇子，大大小小，数百团扇，皆令李盼、我、阿思分而书写，一人一桌，泾渭分明。阿盼写宗室小辈，阿欢写心腹近臣，阿思写女眷，我则负责其他所有，数百团扇，他们三个共分了百余，剩下都是我的。
一面写，抬头看那边，阿欢翻看团扇，细细斟酌，最后落笔，一气呵成。阿思写一下，歇一下，嘻嘻哈哈，不大认真。李盼则堂堂端坐，一笔一划，认真书写，偶尔偷眼去看阿欢，不过一瞬之际，又马上回直坐正，低眉勾画。再看回阿欢，她写完一扇，放在一旁，皱眉思索，忽然转眼，向我一瞥，我忙转头，连写几扇，方去看她，她却还在看我——功课不多，果然清闲——目光相对，一勾嘴角，也不知是笑，还是嘲讽，手向旁边一放，早有侍儿端上温茶，便将杯一抿，继续又写。不一时，阿思倦了，丢下笔，跑去缠着她：“娘娘，娘娘，为什么外面的鸟儿叫得那么欢呀？”
嘣的一声，是阿盼撞在了案上，乳母宫人，纷纷过去，不敢发问，只好围站着，窥阿欢的眼色。阿欢一手搂住阿思，向他问：“无事么？”
阿盼忙躬身道：“无事，只是不小心撞了。”
阿欢道：“下次小心些。”
阿盼道：“是。”
我倒牵挂他，走过去看一看，是膝盖踢着，隔着衣衫，料无大事，因见他满面惶惑，或是用心书写，突受惊吓，便将他脑袋一揉，哄上一哄。阿思见了，也跑过来，钻在我怀里。我又把她搂住，向阿欢道：“写了许久，歇一会吧。”
阿欢不答，点头默认。
我便牵着两个孩子，出到前廊。为了不打扰我们，人所能触及之处，鸟兽虫儿，都已备驱逐。但庑檐斗拱中几个鸽子，却无法赶走，但见这几个胖鸟，钻进钻出，忙忙碌碌，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指给阿思看，她人小，踮着脚，只知问：“在哪？在哪？”
阿盼本甚拘束，见她发问，便将手一指：“那里。”看她还看不见，忽然伸手，两手掰着她的头向那一侧：“那里！”
阿思猛地挣开，嘟哝道：“不要碰我！”
阿盼道：“你真笨！在那里！”还要伸手去掰她的头，阿思早就躲开，冲在他跟前，像个斗鸡小将：“我知道在那里，不要碰我。”
我忙将她拽开，轻斥一句：“阿思！”又对李盼道：“她还小……”
阿思跺脚：“我比他还大一岁呢！”被我瞪一眼，躲到我背后去了。
李盼辩道：“是她笨，这都看不见！”
阿思在我背后，却绕出个脸来，吐舌头道：“一时没看见罢了，谁像你，随便动手动脚。”
李盼跺脚道：“朕是皇帝，碰你下怎么了？”伸手又去扯阿思：“打你都可以，何况只是碰一下！”我不及阻拦，眼睁睁看着他冲向阿思，小家伙却甚矫捷，几下绕过，跑到柱子后面，对着李盼做鬼脸：“皇帝也打不到我！”
李盼急红了眼，顾不得皇帝身份，拔脚要追，我恐阿思吃亏，忙将他扯住，李盼瞪着眼看我，我一时语塞，迟疑道：“四郎是天子，岂能为这些小事失体统？”
李盼嘶吼道：“我是天子，把她拿下！”环顾左右，并无人敢遵他的令旨，便梗着脖子看我，我不好说什么，只道：“四郎是长辈，是阿叔，她还是个孩子……”想起阿盼还要小一岁，又改口：“该进去了。”对阿思使眼色，她吐吐舌头，蹦跳着要进去，我把她喊住：“不许告诉你娘娘！”等她应了，又将左右一扫，侍从们皆猛然点头。牵着李盼，要带他进去，他却站立不动：“姑姑，你要包庇她么？”
我皱眉：“她又没犯什么错，怎么叫包庇？”
李盼道：“她冲撞我。”
我的手慢慢垂下：“孩童打闹，做不得数。何况，是你先动她的。”
李盼昂首道：“我是天子。”
不知为何，我竟想起李旦小时候，松开他手，淡淡道：“天子也不是事事都对的。”
李盼道：“胡说，天子是最对的。”声气虽厉，眼角却发红，眼看着眼泪都要落下来。阿思巴着我的手臂吊前吊后地看，这时方放过我，走过去，挺着胸道：“阿娘说的对，天子不是事事都对的。”
李盼声嘶力竭：“胡说！”
阿思还是笑模样：“没有胡说，你看商纣王，周幽王，秦始皇……还有昌邑王！”
我把阿思的脑袋一敲：“都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滚进去写字去。”看她不忿，用力将她推到门口：“不听话就再也不带你骑马了。”
转回身时，还在想要怎么与李盼解释，李盼却看着我，扁着嘴巴，眼泪汪汪：“姑姑从来没带我骑过马。”
我苦笑：“四郎要骑马，自然有教习、羽从，我一个妇人家，不大好吧？”
李盼却不理我：“按理说，姑姑该带我骑马才对。”
他的眼神幽幽的，看得我心一颤，面上还是笑：“怎讲？”
李盼忽然不说话了，低着头，眼睛盯着脚尖。直到阿欢罚他到佛堂长跪，也没再开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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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7章 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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