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之宴设在武德殿。此是父亲时旧例,母亲时多在洛水之畔宴饮,李暅宴饮多偏好别宫离馆,因此二十余年,竟还是头一回。
阿欢既要树立正统,一应制度,多往父亲时候靠,唯节庆的赏赐,还沿母亲的旧例——父亲、李暅都懒于书写,遑论亲自写扇子这种事。倒是母亲,既有闲情逸致,又出于笼络之意,总有这些贴心小物。有时想想,这或许竟是女主的优势——我至今未见一个男性贵族,能细致照料到身边人的饮食、装扮,李晟已算男人中体贴、温柔者了,也不过是见身边卫士饥寒,遣送布帛、粮食。但母亲在位,每逢天寒下雪,便遣宫人四处赠送热汤、酒食,节庆时,分赐亲贵团扇、福字、花朵、解暑丸等等许多小物,遇见卫士上番,有空时便与闲聊,问及家乡风土、家人景况,有时见身边人心情不好,还会垂颜宽慰。有一回她于别宫赏花,听说狄仁杰在别苑,便剪一枝,赠与狄公,婉儿与我,亦常得此殊荣。如此种种,当年我都当成吃饭喝水一样的习惯,到年纪长了,才渐渐回过味来,深念母亲之胸怀。
想当年初学政务,一有不懂,便去想母亲如何做,仿而效之,虽不免东施效颦,却也总有一两样中的。后来熟练些,渐渐抛弃了这些新手的法子。但到而今,却又慢慢发现自己从前身在山中,不识母亲之英伟,等到母亲去世,想要再多见见她,学学她的识见手段,却又不得。母亲曾是山,是雄鹰的翅膀,是屋檐,大袖一挥,遮风挡雨,而今这山不在了,我只能自己成为山,成为翅膀,成为屋檐,此固是成立之好事,可有时却又难免悲从中来——好像母亲去世很久了,我的心才一点点融化,感受到逝去的痛楚。而她却连痕迹,都已慢慢从宫中消散了。
我静静看着自己的手,早上,阿欢给我和阿思系上了五彩绳,又命我给她系上,我将自己准备的丝线挽上她的长发,想悄悄在那一头繁复的珠宝中留下一条痕迹,她对我的幼稚不乏鄙夷,却也吩咐宫人挽发插髻时不要扯断了丝线。现在,她端坐在主位,发髻侧对着我,丝线隐在灿烂金光之中。今天她装束得格外富贵,目测连发髻带珠宝至少有二十斤,但她的身形却依旧从容、轻巧,佛奴的“弟弟”领着几个白皙的少年近前为寿,与她说了句什么,她大笑出声,身子猛向前仰,发髻上的金钗摇摇晃晃,乱撞在一处,她却毫不担心,命那几个少年上前,一一见过,张口便赏。
佛奴一家之后,韦玄济又领着自己的女儿上前——这老儿攀着无生忍认亲,非说自己是阿欢的叔叔,阿欢也含笑认下了——说是老妻早殁,自己无力教导,求阿欢给赐个恩典。我实不知他老婆死了,干阿欢何事?再说,这女儿身形高挑,肤齿雪白,双眼明媚,一点也不像这老头子亲生的孩子,要知这老东西在没攀亲之前,只是一个下县的县尉,近乎流放那种,到底有无娶妻都不知道,从哪儿养出这么个水灵灵、娇滴滴的女孩儿?我当然不是不信任阿欢,但我尚在此,这些人当面就敢做这些阿谀谄媚之事,实在令我不适。动动酒杯,还不怎么想饮,阿思一下跑来,巴住我的手:“阿娘你看,寿哥。”
我顺着她的手看去,果然见李寿端了酒杯,摇晃上前,刚刚有些欣慰这小子不枉我照拂,知道为姑祖母排忧解难,李寿这厮站定开口,却是:“臣寿有急事启奏娘娘!”
他算是亲近宗室,常入宫走动,连称呼也随了阿思,阿欢待他亦温和,笑着挥退韦玄济和他那好“女儿”,问李寿道:“什么事?”
李寿的脸红彤彤的,不知是喝酒之故,还是因为紧张,见阿欢问他,忙把杯中酒饮尽,糊里糊涂道:“为娘子寿!”
阿欢微微蹙眉,不等开口,这厮却哇地一下扑到阶前,两手扒着台阶,仰面趴在阶上,含泪道:“娘娘,孙儿冤啊!”
阿欢前仰的身子合向后去,满戴珠翠的头微不可见地转过一个角度,偏向了我,不用问也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丢下酒杯,交腿而坐,不去看她。
阿欢开口,声音听起来像是戴了五十斤珠宝:“你是吴王之子,天潢贵胄,谁敢给你冤屈?”
李寿满眼是泪:“天官萧侍郎,奉命括户,这是国策,儿不敢置喙。括到儿家,也是阖家交册,不敢隐瞒。自问尊律守法,并无不轨之处,但萧侍郎他非说儿瞒了户奴,及强买强卖等事,要拿儿到雍州府去审问。儿自忖第一并无过失,平白遭此诬陷,第二儿为宗室,就是有事,也不当入府、县,第三此次括户乃是国策,萧侍郎一意孤行、刚愎自用、罗织罪名,拿儿一人不要紧,但国家法度,若教这等人掌握,岂不是为害纲纪、祸乱国家?求太后娘子、大娘娘为臣做主!”
阿欢的眉紧紧皱起,手捏起酒杯欲饮,看一眼杯中,又放下——我若没记错,她这一杯喝了,还未及添满,但此时此刻,也没人敢给她添酒——发髻微移,满头珠翠又微不可见地向我这边偏来,这回我没办法无视,只好起身,走到阶旁,淡淡道:“重五佳节,又是宗亲内宴,就不要谈国事了罢。”
李寿道:“儿实不敢扫兴,但太后、姑祖母日理万机,若非节庆,轻易也难得一见。只好借此节日,求一恩典,洗清冤屈。”
阿欢瞥我一眼,向他道:“此宗亲之事,长乐公主是宗室长辈,便由她做主罢。”
我明白她的意思,也不觉皱眉,刚想提议让宗正处理,一想现任宗正正是他亲爹吴王李德,只好闭嘴。李寿一向纨绔,且不说他还未分家立户,也不说他能不能理清那些户口账目,就说今日告萧至忠这些话,绝不是他能说出来的,背后一定有人怂恿。他无属官,所交往又都是差不多的纨绔之子,这番话,若不是李德教导——看李德怔愣的模样,多半不是——就是别有用心之人唆使。刚才阿欢第一先看我,怕是下意识以为幕后是我,我撇清了关系,她才把这事交给我——当然,本来就该给我。阿欢临事的手段,果然越来越圆滑,像喝水吃饭那么自然了。
端午快乐~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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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8章 端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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