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璟蹙眉,还未发声,便又听一声厉喝:“慎言!”
傅虢疾走两步,眼神警惕地一扫帐门,见帐门紧闭,方松一口气。
又将视线落于傅琰阴沉的脸上,轻声一叹,劝道:“此事非同小可,如何论处,全凭天家之意,绝不可轻举妄动!”
如小山一般的身子立于两人身侧,挡住了外边的光亮,温璟只觉周遭气流都缓了些,垂眸不语。
平心而论,她同傅琰想的一样。既然长公主能冒天下之大不韪,那便该与庶民同罪,当遭天下唾弃!
但她亦知,此事甚难,纵览古今,有几个帝王真能不顾私情?
更何况……
她一晃神,便听傅虢替她说出心中所想,“仅凭一个金果子和海商一人之言,就要给长公主定罪,实属异想天开!”
“她既做过,定会留下其他证据。”傅琰刀唇轻启,声音像从牙关中挤出来的:“我就不信,她当真能瞒天过海!”
他不是不知道他们的顾忌,然心中的怒火熊熊在燃,几乎要将理智付诸一炬。
她怎么敢?!又怎么能?!
他的母亲,他的亲眷,将忠君护国这四个字刻入骨子里,然忠的是谁的君主,护的又是谁的国土?!
如果这样的女人也能执掌权柄,登上帝位,那傅家一族付出的血汗生命岂不是笑话!
黑眸火光迸溅,胸腔起伏不停,喉间滑过几声粗喘,才咬着牙道:“此事,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若果真是她,我定不会放过!”
傅虢不作声,眉间紧蹙,沉沉地望着眼前比他还要高半个头的傅琰,从他峻峭的脸庞上看出了几分早逝妹妹的影子。
一样的刚毅果决,一样的嫉恶如仇。几年打磨,未曾磨平他的性子,反倒将他的刀刃磨得更为尖利。好似天生就是为战场而生的一把尖刀利剑。
可偏偏,他又是天家之子……
纵是他无心夺位,无心掌权,但旁的人却从来不肯放过他,无论是三年前的太子,还是三年后的长公主,无一不想迫他走上绝路。
而天家的想法,更是难料…
忽而一声长叹,温璟伸手碰了碰傅琰紧握金果子的拳头,一言不发地将那颗金果子从他掌中抠出来。
傅琰先是不松,但在她的坚持下,迟疑着伸开了手掌,任由她将金果子拿走,黑眸中火光仍亮,但又多了一丝疑色。
她拿回金果子,握住,抬睫望了一眼傅琰,又望了一眼傅虢,耸耸肩,若无其事道:“此事,既是我发现的,便由我去查吧。”
“当务之急,是先将倭寇赶出岭南。”她顿了顿,又道:“若照海商所言,倭寇的火器只多不少,且里应外合,定不会如此轻易地退守。”
“如今陆上节节败退,海上定有后招等着,不能不放。岭南无舟师,仅凭安南所练的数千舟师恐怕不足以抗,得再想想其他办法。”温璟斟酌着道。
傅虢点头:“你说的在理,只是你出自安国公府,去查此事,若不甚走漏风声,只怕温国公亦为难矣,不若暂且搁置。待岭南事平,再做打算。”
温璟摇头浅笑,眸里带了些无奈的光,“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说着,指尖卷了一下袖口,声低两度:“家父纵是因此而为难,也是迟了。安国公府已将长公主得罪狠了。”
“怎会?”傅虢微诧,“我听军中传闻,你同瑞王世子的赐婚还是长公主一力促成的,她…”说到这又突然顿住,心虚地撇头躲开傅琰凛寒若冰的视线。
心底更觉世事弄人,好好一对有情人偏偏被外力拆散。
听到傅虢提起赐婚,温璟眼里闪过些许诧异,她没料到傅虢竟然不知此事。
安叔之前来传话时,都以为天家是先同傅家商议妥当才来找的温父,难道不是么?
愣神的瞬间,傅琰脸色又黯两度,冷笑一声,磨着牙道:“竟然是她!”
不但勾结倭寇,还要将温璟赐婚给李逸尘?她当真是狠!既如此逼他,那就莫怪他要反了!
“赐婚…不作数了。”女声低低。
“啊?”傅虢响亮地吼了一声,原本正沉溺于仇恨中的傅琰也跟着望来。
被两道视线盯着,温璟突觉一丝窘迫,口干舌燥,指尖不自觉地刮蹭着衣摆,好半晌都说不出话。
直到傅虢又追问了一遍,她才敛了敛眸,如豁出去一般解释道:“天家先前暗访国公府,只道…当初退婚时,温家不但未退定亲礼,还收了傅家重礼…这婚事,便不算退成。”
“天家亲口废了赐婚懿旨,只让父亲准备婚事…令我还同先前定亲的人成婚。”
这话说得七扭八拐,但两个姓傅的男人却都听懂了,然脸上神色却相差甚远。
傅琰是单纯的狂喜,他不料竟有这出意外之喜。那男人不但赐婚作废,还将原来的亲事给他续上了…
自得知生母真相以来,这恐怕是他头一次对他生出了点感激之情。
傅虢脸色却有些忧虑,瞥了一眼喜得手足无措的傅琰一眼,抬手揉了揉眉心,暗中一叹。
他虽不像文臣那般弯弯绕绕心思多,但也浸淫朝中多年,自是能想到,天家这一手,不但是将温璟嫁给傅琰,更是将整个安国公府同傅琰绑在一起。
安国公府向来是纯臣,只忠于帝王,其后之意,只怕是动了立储的心了。
那边傅琰喜形于色,要不是顾忌傅虢在身旁,恐怕已经将温璟扯入怀中了。眉眼间郁色尽去,紧绷的侧脸都柔和几分,看着更像他那从未谋面的母亲。
傅虢看着眼眶愈涩然,悄然抬步往帐外走。心中记起傅苓将傅琰托付给他时的心愿,低声一叹:苓苓,哥哥对不住你。
………
两路大军四万人马合围于广府都城外,倭寇日渐疲软,但对城内的手段却愈发狠厉。
那只傅琰亲手养大的鹰隼在飞出城门时,腹下擦过一支带火的箭镞,虽未伤及脏腑,但火星点燃了它半身皮毛。
落在帐前时,整只鹰都被烧成黑炭,鹰鸣虚软无力,再无平日高贵摄人之气。
傅琰见着它遽然一惊,连信都来不及看,先让人急唤军医来给它看诊。好一番诊治包扎后,总算是保住一条鸟命。
傅虢进帐来看,还颇为惊奇,“你从哪弄来的一只乌鸡?”
鹰隼不忿地嘎嘎两声,引得傅虢一惊:“还是只乌鸦?”
鹰隼一僵,随即圈成一团,任傅琰如何安抚,都不肯再动弹一下。
傅琰无法,收腿起身,将王三水送来的信递给傅虢,沉声道:“该动手了。”
傅虢扫了一眼纸上那句“民反遭屠”,沉重点头。
是夜,大军同时从四面攻城,一路压着散在城外的敌寇打,至天亮时城门始破。
傅琰纵马疾入,长刀过处片甲不留,杀至城中都督府前,一身白甲似从红汤中几浸而出。
本该重兵把守的都督府前却空无一人。
跟着来的校尉想先入府中探查,却被傅琰抬手一止。
他翻身下马,手执长刀,踩着不急不缓的步子踏入府中,若忽视那一身血色,矜贵得倒像受邀而来的宾客。
那一双凤眸里却全是警惕之色,将四周境况一扫而去。
刚要踏入主院时,他脚步蓦地顿住。
跟在他身后的校尉探头一看,旋即睁大了眼。
主院内密密麻麻倒了一地的人。
每个人都身着黑色武士服,腰系旌带,腹中插着一把刀,双手还死死地按在刀把上。
从口中腹中弥漫喷涌而出的红血染得地上没有一处干燥的地方。
身后跟着的兵卒看清这一幕无不头皮发麻,如鲠在喉。
唯有傅琰脸色不变,像没看见那一地尸体一般,径直从院中穿过,毫不介意黑色马靴染上温热的血意。
直直走到主屋内供着佛像的桌案前,一眼看清其上用血淋淋的四个大字——海上等你。
他转身环视屋内,空空如也,忽一冷笑,一握腰间长刀,一刀便将那刻了字的桌案劈成两半。
……
大兵攻城,营中只留了数百守营兵卒。
留于帐中的温璟,听着几里外响彻天际的战鼓鸣声,心头高悬,手掌一下轻一下重地抚过包成球的鹰隼,终于引来它不满地一啄,叼住她手指磨了半晌才吐出,继而嘎了一声。
她终于回神,从旁边的盘子里挑了一块生肉,送到鹰隼嘴边,见它飞快叼住肉,被它心急的样子逗得一笑。
继而眉梢又落,沉沉一叹。
她本是昨日便要回安南的,但听闻他们要攻城,又多留了一日。
自昨夜大兵出营后,她便滴水未进,彻夜不眠也不觉疲倦。
一心系着几里外的那一人,脑中却一刻不得闲,不停盘算攻城之后的事。
若倭寇长据海上,随时都能卷土重来,这一战便算不得胜。
若要将倭寇尽歼,非得有舟师相助不成。而舟师,离岭南最近的便是闽南舟师。
但未得圣意,谁人敢擅自出兵来援?
而天家宁可调驻扎北方的定国将军前来相助,也不肯调闽南军来援,怕是心中仍忌讳当年战败之事。
实是难办。
她低低一叹,忽闻帐外马蹄声起。
慌忙掀帐而出,远远地便见着一匹黑马,一道白甲背光而来。
刚走两步,又见他身上红血,心头一紧,再顾不得许多,掀袍疾跑,直直冲他而去。
刚至他身前,伸手触上他温热的脸颊,轻轻抹去一道血痕,心头狂跳不止,颤着声道:“哪受伤了?怎么浑身是血?”
傅琰摇头,哑声道:“都是别人的。”
想伸手揽她入怀,又顾忌着这一身脏污,只能低头看她长睫上的潸然泪花,柔声道:“莫哭。”
“广府都城已破。”
她咬着下唇,猛地点头,却发不出一声。
他看她一眼,又道:“战事未平,我要出海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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