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塔,那是雄父。”
在遥远的记忆里,他的雌父牵着他小小的手,将远处的雄虫指给他看。
“不要靠太近。德塔已经不需要雄父的精神力就能成长了,所以不要打扰雄父。德塔是好孩子,是吧?”
……是吗?
德塔看不清那只雄虫,也许,他并不想看清。他知道雄虫在那里,知道众多雌虫围绕着他,知道他一旦心情不好就会大肆发脾气,留下很多痕迹,比如此刻,牵着他的雌虫手腕上刻骨的伤疤。
连雌虫都无法愈合的伤疤。
“以后,雌父去军队,赚钱给雄父,雄父就会多看看德塔了。”
“但是,”那时候,德塔轻声问,“为什么要他喜欢?”
“……得到更多精神力的话,德塔会发育得更好,等级会更高哦。”
“不需要。”德塔回答,“我也去战场。战斗也可以升级。”
“那太难啦……”
“那雌父为什么要去?雌父来陪我练,不可以吗?”
“德塔啊……”雌虫打住话头,许久,才轻声道,“……因为,雌父也想被他看到啊……”
德塔仰起头。
他注视自己的雌父。对方已然模糊的脸上带着羞涩又略显幸福的红晕。
——那一刻,德塔感到的唯一一种情绪,是荒谬可笑。
“我不想谈。”
“……”米阿,“啊?”
“我不想谈。”德塔听到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一定要谈这种事?为了让我接受,你抗争军部的安排、促使皇室下场改变仪式、把自己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是为了我?”
“本来就是——”
“……好蠢啊。”
从他喉咙里,溢出类似笑的声音。
“为了我?你是喜欢我吗?米阿,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对我还不是这种态度。你是喜欢上了我,还是忽然发现,我的地位如此之高、拥趸如此之多,我是可以被佩戴的、闪闪发亮的饰品,睡到我是一种战绩?……这两个月里,你对我增加的了解,不就只是我的勋章吗?”
米阿的脸涨得通红。他想辩解,但德塔咄咄逼人。
“你看到了什么?我的功绩?我的荣耀?就像你说的,荣光在他人眼中。你在迷恋你眼里的、虫族战士的荣光,那不是我。你在笼子里二十二年,跟着网友一起吹捧过一些东西,你坚信那就是最美好的,然后,你把我代入进去。对你而言,我只是‘一直追捧的东西忽然有了脸’。”
米阿的脸色由红转白。
“我很感谢您做的一切。但那到底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您心中的荣光,您自己不也清楚吗?”德塔的称呼又变回了“您”,他的声线跟着变得正常,笑影消失了,“……抱歉。我不该说这些的。”
他又站起身,快步走向门口。
米阿抓住他的衣角。
“为什么不该说?因为你沉默着忍受,维持表面友好更合适?把自己的想法藏起来,更容易作为底牌?还是说,你根本就是讨厌我,你不想让我了解你?”
德塔吸了口气。
他又开始晕眩。耳边的幻听再次袭来,无意义的字句充斥大脑。雄虫的情绪起伏顺着标记传导,加剧他的混乱。
真麻烦啊,雌虫。
一种诡异的、对自己和整个世界的厌弃让他皱了皱眉:“我不讨厌您。”
“那你为什么要推开我?”米阿也察觉他状态不对,但赌气地不想帮他,“无论我是为了什么,我都帮了你,这就是你的态度?!”
“……所以您承认了啊。”
“那、那我也没办法啊!你就是个很厉害的军雌,还不让我因为喜欢很厉害的军雌喜欢你,你不觉得这逻辑很怪吗!”米阿一跺脚,“到底为什么啊!”
德塔忍不住笑了笑。
他因一种带抽离感的荒谬而笑,然后,他因自己的笑而笑得倒回床上,用力抱起胳膊,蜷起身,一边笑一边干呕。
“真是……雄虫为什么要这么打探雌虫呢?我要是和您说清了,您是不是反而会失去对我的兴趣啊?”每次,他的语气词都有些刻意为之的甜腻和冷漠,“啊啊……能打的雌虫又不止我一个,我只是您见一个爱一个里唯一能睡到的那个嘛。”
米阿:“……”
作为一只雄虫,他这辈子没有过任何“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想法。真的,连幻想都没有过,毕竟繁育是雄虫的职责。
幻想小说里,也不会出现任何C级及以上雄虫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们的“一双人”的上限,是独宠雌君,和别的雌虫只是义务,和雌君是真爱。
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在虫族,只要还是能履行义务的雄虫,就必须为繁育添砖加瓦。虫族热爱战争,而战争需要新生儿。
只有现在出生的人,能撑起未来的战斗。
逃避战斗的雌虫被人轻视,拒绝繁育义务的雄虫也一样。
“你是在吃醋吗?我也未必能睡到别的——”
“不是,”德塔的回答出乎预料,“如果您指的是我为什么要推开您那部分,因为我不喜欢这个社交距离。”
米阿再次沉默,迷茫地眨巴眨巴眼。
“您似乎觉得,我们的关系比较亲密,所以可以黏在一起谈一些爱啊,亲亲啊,‘为了你而做一些事’之类的。但是,在我看来,我们没亲密到这个程度。我不是讨厌您,只是,我对大多数陌生人的态度就这样。”
“陌生人……?”米阿艰难地重复这三个字。
“我们认识两个月,相处加起来不到七天,”德塔尖锐地指出问题,“我们的结合是利益权衡的考量,我不认为您爱我,我更不会爱上您。我也不理解,您为什么想和我拉近距离。……从我的角度看,您从第一天就抱着不知道什么念头,装得很假,之后又忽然真心地开始吹捧荣耀……您爱的只是战斗的荣誉吧。”
米阿的脚尖开始画圈。他活动自己的小腿,像要立刻逃到什么地方。
“如果您需要我像普通雌虫一样行动,我可以。如果您希望仰望一个军雌,那也可以。我唯独不可能与您亲密交好,米阿尼克·多尔。”
“……不是,”米阿,“你的字典里就只有我欺负你和你高于我,没有中间一点的选项吗?”
“没有,”德塔轻声道,“我是个战士。战斗中一定要分出唯一的指挥官,这才能打好一场战争。”
“权力的上下级不意味着我们人格的不平等……”米阿试图用那些幻想小说中的字句来表达自己。
“您可以单方面影响我的脑子,却在这谈论人格的平等?”德塔嗤笑,“从这个角度讲,您是强者。您能胜过我,因此,我认同您的权力。您想让我陪您玩平等游戏吗?”
米阿莫名其妙地瞪着他。
“……这么说对你有好处吗,雌虫?”
“有,”德塔轻声道,“毕竟我真的很感谢您,虽然,也许我不需要。”
但有人需要。
但那些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奋战至今却又被轻易无视的军雌们需要。
这是他们的荣誉、他们的勋章,即使德塔不需要,也不能随意拒绝或丢弃。
他眼前又开始翻腾幻觉线条。死去或是不知去向的人们围绕着他,黑色和红色交叉在一起,像他自己。
在幻觉深处,记忆的最里面,他的雌父站在那,仰着头,带着幸福的微笑。
……“爱”。
渴求垂怜、奉献一切、尊严扫地,直到死在战场——
他们将这称为美好纯粹的爱。
——那只雄虫并未出席德塔雌父的葬礼。
德塔并不悲伤。他知道那只雌虫早晚有这一天。
他埋葬自己的雌父,然后自己努力生存。
那时候,他其实没想过能活到今天。
……那所有的死亡,所有黑色与红色的线条,堆砌成他的今天。
在他人生的二十八年里,他从未想过要去爱谁,包括自己的雄父和雌父。
那甚至不是“没有考虑”,而是“恐惧”。
每当想要获取爱的人盛赞爱带来的改变,他就开始思考,他真的想要被一种陌生的情感变成自己不熟悉的样子吗?他像个孤儿一样煎熬,又在尸山血海里挣扎出来,这样的人生,居然可以被一种感情轻易地扭曲吗?
……恐怖又恶心。他的胃在抽搐。
一想到,一旦爱上雄虫,可能就连这份恐惧都无法保留,就更觉得毛骨悚然。
雄虫可以控制雌虫的脑子。他们可以用精神力影响一切,包括思维和情绪。只要他们想,他们可以耐心地引导你成为他们的俘虏——把你从你变成他们的雌虫。
他的呼吸在加速。多好笑啊,他没多大就开始独自在外挣扎,这辈子甚至没有成为过“某人的孩子”,却要作为“某人的配偶”“某人的雌父”存在。他战斗的、侵略的、孤独而不容驯服的本能在高喊,要他清除一切标签,他不需要“关系”,而需要“自我”。
没有东西可以影响甚至抹消他的自我意识。
所以,越是感谢、越是被米阿震撼,他越是要这么说。他宁可选择被厌弃的虐待,也不想忍受爱上他人的自己。
米阿犹豫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算了,”雄虫低声道,“你实在不舒服,休息一下吧。虽然我不是很理解,但你要是不喜欢,我不说好了。……而且,我本来也就是想欺负你一下……也不是对你多差啊……”
有点委屈的、小声的抱怨。
雄虫的精神力探过来,尝试安抚他的精神海。
“休息吧,德塔……我会陪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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