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被深锁的青玉竹节笔,终究未能如明兰所愿,永远沉寂于箱笼之中。
重阳前夕,王氏依例检视各房为节日准备的针线活计和供奉之物,顺道也瞧瞧儿女们房里的用度可有疏漏。这本是嫡母职责,寻常走过场而已。偏生那日林噙霜也在王氏房中说话,墨兰伴在一旁,笑语晏晏。
待查到暮苍斋时,管事婆子捧着账簿,一一回禀。王氏听得仔细,偶尔问上一两句。林噙霜端着茶盏,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屋内陈设,最终落在墙角那个半开的箱笼上,里面隐约可见几匹新得的宫缎和些许零碎物件。
“六姑娘这儿倒是素净,”林噙霜笑着对王氏道,“到底是老太太调理出来的人,不尚奢华。只是这重阳佳节,姑娘家也该添些鲜亮首饰应应景才是。”她说着,目光又转向明兰,语气亲热,“我前儿仿佛听得,六姑娘得了一支极好的青玉笔,说是殿下赏的?何不拿出来,也让我们开开眼?殿下赏赐的东西,定是非同凡响。”
她话音落下,屋内顿时一静。几个管事婆子都垂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
王氏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看向明兰:“哦?有这等事?”她虽不似林噙霜那般心思九曲十八弯,但也嗅出了些不寻常的味道。殿下赏赐笔墨给长柏是常理,单独赏给明兰一支笔,这意义便不同了。
明兰心头剧震,握着帕子的手瞬间冰凉。她万没想到林噙霜会在此刻、当着王氏和诸多下人的面,将此事挑破。她若否认,便是欺瞒嫡母;若承认,却又不知会引来何等风波。
电光火石间,她已稳住心神,上前一步,对着王氏屈膝道:“回母亲,并非赏赐。那日孙女随祖母在广济寺上香,偶遇殿下。殿下不慎掉落此笔,孙女拾起归还。殿下只说此笔书写小楷顺手,让孙女暂且留着习字用,并未明言赏赐。孙女不敢僭越,已将此笔妥善收存,并未动用。”
她语速平稳,将“偶遇”、“不慎掉落”、“暂且留着用”几个关键处咬得清晰,竭力将此事淡化。
王氏听了,脸色稍霁。她虽不喜林噙霜借题发挥,但明兰这番话倒也合情合理。殿下金枝玉叶,随身之物自然精贵,随口让臣下之女“留着用”或许只是一时兴起的客气,若真当赏赐四处张扬,反倒显得盛家女儿轻狂。
林噙霜却不肯轻易放过,抿嘴一笑:“原来如此。只是殿下金口已开,让六姑娘‘留着用’,那便是恩典。六姑娘这般谨慎,倒显得生分了。莫非是觉得殿下所赐之物,不堪使用?”她这话看似替明兰解释,实则又将“恩典”二字坐实,更暗指明兰对殿下不敬。
明兰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恭顺:“林姨娘言重了。天家恩典,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明兰只是谨记祖母教诲,女子当以德行为重,不可因外物而生骄矜之心。殿下厚爱,明兰感激于心,更当时时勤勉,方不负殿下期许。”她将老太太抬了出来,又将话题引向“勤勉”,避开了是否“使用”的陷阱。
王氏听得连连点头:“嗯,明丫头说得是。老太太教导得对,女儿家最要紧的是本分。”她最重规矩,明兰这番话说到了她心坎上,连带着看林噙霜那挑事的模样也愈发不顺眼。
林噙霜见王氏已然偏向明兰,知道今日难以讨到好处,只得强笑着岔开话题:“姐姐说得是,倒是我多嘴了。”
然而,经此一事,那支青玉笔的存在,却如同插在盛家后宅心上的一根刺,再也无法忽略。
消息传到寿安堂,老太太沉默良久,只对房妈妈叹了一句:“树欲静而风不止。”
当晚,盛紘难得地来了暮苍斋。
他负手在屋内踱了两步,看了看明兰书桌上那几本摊开的字帖和寻常笔墨,沉吟片刻,方道:“今日你母亲那里的事,我听说了。”
明兰垂首侍立:“是女儿处事不当,惹母亲烦忧。”
盛紘摆摆手:“你应对得尚可,未曾失了我盛家体统。”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殿下……身份尊贵,天心难测。他既有此言,那支笔,你便收着,偶尔用之亦无不可,只是需记得分寸,莫要招摇,更不可因此生出妄念。盛家清流门第,女子的名声最是紧要。”
他这话,看似开明,实则划下了界限。笔可以收,可以用,但必须谨守臣女本分,不可有任何非分之想。
“女儿明白,定当谨记父亲教诲。”明兰低声应道。
盛紘看着她恭顺的模样,想起皇后娘娘的夸赞,心中一时也有些复杂。这个女儿,似乎比他想象中更得贵人眼缘,但这眼缘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他叹了口气,未再多言,转身离去。
父亲走后,明兰独自在窗前站了许久。秋夜的凉意透过窗纱渗进来,让她打了个寒颤。她走到箱笼前,打开锁,取出那个软绸包裹。
解开绸布,那支青玉竹节笔在灯下泛着温润幽光,竹节分明,雕工精湛,确是不可多得的精品。
可此刻在她眼中,这支笔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更像一个无形的烙印。
她用指尖轻轻触碰那冰凉的玉质,心中一片茫然。
收着?用着?
如何收?如何用?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她忽然想起庄学究讲过的一个典故,“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如今,便是那个怀璧的匹夫。
这玉厄,她该如何化解?
窗外,秋风卷过枯叶,发出簌簌的声响,如同无数细碎的私语,在这沉沉的夜色里,预示着这个秋天,注定无法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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