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纸如漆,万载存真。
一两墨的背后,是经数种工序细心打磨,炼烟、和胶、杵捣、成型、晾墨、描金等。
如此,在上好的原料与精湛的工艺相互配合之下,方能有一两色泽黑润、经久不褪却又坚韧不易断裂的墨条。
织月院,屋内,女郎端坐在书案前,将手中的册子合上。
她柔声呢喃:“吸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陈琰,美玉易碎,若为墨,是否会活得更久些呢?若世道容不得无暇君子,是不是也可学着做一枚经久不褪的墨,哪怕经历千磨万击依旧能成为墨条、墨迹,可以顺应内心活成想要的模样。”
郑了卿看向一旁的描金徽墨,斟酌思量。
夕阳西下,留下昏黄光影,郑奉玉在外轻轻叩门:“了卿,已经到了用晚膳的时辰。门房来报,父亲方才从尚书省下值归家,你可要与我一同去父亲那用膳?向父亲提一提今日晌午的事情。”
郑了卿忙应声开门,隐下心中种种思绪:“兄长,我与你一道去。”
郑奉玉看了看她,有些担心道:“了卿,是不是最近遇到了什么不高兴的事,总觉得你心情不好?”
郑了卿笑了笑,疑惑道:“兄长这话,了卿倒是不知该怎么回答了。哎呀,今日无非是心中忐忑,怕父亲不答应罢了,还请兄长帮了卿美言几句。”
两人说笑着行至一处院落,院内松柏在夏日越发翠绿,有仆从将一道道菜肴端进屋内。
兄妹二人止住话语,放慢步子,踏入屋内。
郑相已经换上一身常服,只是眉眼中却带着威严未散。
“爹爹,孩儿与了卿许久未陪着爹爹一同用饭了,正巧今日赶上父亲用膳,可否让我俩留下尝尝父亲这的菜色?”
郑丞相面容慈和,笑着训道:“你这皮猴子,今天我可听国子监的先生说了,先生今日教策论,你却说那策论立意不好,非要与那先生辩论一番,叫先生将你留堂了。你且说说,究竟是何立意,竟叫你与先生辩驳。也叫了卿听听,她这个哥哥到底是说了什么令人发笑的话?”
了卿抱住父亲胳膊,看着自家哥哥挑眉嗔道:“兄长总有些新奇的想法,今日倒是又因何事?”
郑奉玉孤零零站在一旁,又朝父亲行了一礼,神色恭谨严肃:“冯先生是国子监的助教,今日他讲经,讲着讲着提了道立意,让我们拟一篇文章出来。这立意便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孩儿认为,若品行才学出众者,不乏有越过品阶实现抱负的,若是金玉珍珠,怎会沦为砂砾鱼目?”
郑丞相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轻轻点头,示意他继续。
郑奉玉这才又说:“亚圣曾言‘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孩儿认为,当朝治下圣明,不乏有才之士,兼之如今陛下又广开言路,重视贤能,这又有何难?不说别的,我常常看见有白身前来咱们府上拜见父亲,若当真有才华,岂会蒙尘?若才能平庸,便是世家大族,也难逃一句纨绔子弟。”
郑丞相侧头看向女儿:“了卿认为这立意如何?”
这问题前世父亲便问起过,那时她还未解这句询问其中深意,故而说的也是心中所想,如所学所见,这立意虽是出自冯先生之口,却是圣上借国子监的口探查一众学生及背后家族的态度。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这虽是前朝的言论,亦是对如今朝堂之上寒门世家的影射。
云国如今的国子监中虽有寒门进入学习的机会,到底是千里取一,而剩下的,都是各世家士族子弟。
她上世的回答便是:“或许应采取更加公平公正的制度,拆除士族寒门相隔的高墙,阶层流动人才方有施展的机会。”
这回答,并不是她父亲,荥阳郑氏嫡系子孙,所希望的态度。
于是,她懵懂道:“女儿认为,士族亦是历经几朝风雨战乱屹立不倒,方才能稳坐如今的位置,累积如今的名声与威望。”
郑丞相似乎是听到了意料中的回答,又似乎有什么情绪遮掩了过去,徐徐道:“奉玉与了卿所言,皆有道理,策论二字,本也不是非此即彼的事,所处所见不同,这看法与回答也有不同。譬如你俩都是我的孩子,同在这府中生活,同一立意便也有多个答案,这正是策论的妙处所在。”
郑丞相又笑了笑:“先用饭,你们到底是长大了。”
郑了卿举箸夹着面前的菜,屋内是家人团聚的热闹,可她心中却一片冷意。
因着寒门与士族的立意,到底是折进去许多人,嘉钰太子陈琰的死因,虽不是郑家做的,可他生前遇到的几次刺杀与中伤,究竟郑家沾染了几分?
制成一两墨的开始,便由选料炼烟始,此事,需得尽快才是。
食不言。
待用完膳后,郑了卿显出些女儿家的娇憨道:“父亲,女儿房里的书已经读了许多遍,父亲一向疼我,能不能答应女儿一个愿望呀?”
郑丞相看她,笑问:“了卿想看什么书?父亲派人去找便是。”
郑了卿难为情道:“总是听兄长与父亲谈些朝堂政事,女儿不懂这些。兄长在国子监读书,女儿听闻国子监的书库大得很,如果能在出嫁前有机会去旁听进学,便是了了女儿的心愿了。”
郑丞相上扬的唇角落下几分,不赞同道:“了卿,女儿家读些书识些字是好事,日后能与夫君谈诗作画便足够了。还是应多学习如何管理内宅后院才是正事。”
郑奉玉看了看两人,带了点脾气道:“父亲,了卿虽说在都城中也有些女中诸葛的名声,到底不怎么出过门,整日在这深闺中。前些日子孩儿拿了卿新作的一篇诗去与国子监的公子们炫耀,他们挑不出毛病,便说了卿的诗不过是闺怨女儿情,如何与他们相比。”
郑奉玉余光瞧见父亲略有些不愉的模样,又低声劝道:“父亲,了卿是郑家嫡女,日后定要与名门望族结亲,而这名望子弟的言辞中却有几分轻看了卿的意思,不若便同意了卿这个心愿。一来,也能让名门的公子们瞧瞧我郑家女郎的教养礼仪,对了卿日后的婚事也有裨益;二来,也让了卿这‘女诸葛’的名声落到实处,让他们不敢轻看我郑氏女;三来,了卿也快及笄了,横竖在国子监也待不了多久,便满足她一个心愿让她开心些?”
郑了卿适时面露哀伤之色,小声道:“女儿知晓自己的婚事是由父亲母亲作主。女儿生做女儿身,又为郑氏女,能自己作主的事本就很少,亏得父兄与母亲疼爱方能多些自由,如今女儿只这一个喜好,请父亲再疼女儿一回。”
郑丞相看膝下两个儿女,终是不忍拒绝,他蹙眉思忖:“琴棋书画了卿已是精通,你母亲也教导你多年掌家之道。罢了,为父便替你想想办法,国子监没有女子进入学习考试的先例,不过若只是旁听,应该不难。”
他看向了卿,又瞅了瞅旁边的儿子,叹气:“去那之后,谨记你的身份,听你兄长的话,旁的公子也不要有多余交集。了卿懂事守礼,替我好好督促你兄长读书。”
女郎梨花带雨的脸上露出些喜色,连声道:“多谢父亲!女儿一定谨记父亲所言,循规蹈矩,好好督促兄长!”
郑丞相摸摸她发髻,笑道:“女儿家还是开心些才漂亮。这事我答应了,了卿便不必再愁眉苦脸了。跟你哥哥一起回去,早点歇息。”
回织月院的路上,二人步伐不疾不徐,俱是放下了一块心底的石头。
郑奉玉言谈中流露出钦慕:“果然,父亲一向最疼妹妹的,妹妹所提的事,便是出格些,也能答应。”
郑了卿走在他身侧,柔声道:“此事还是多谢兄长美言。若不是兄长摸清父亲的脾气。想想郑氏女,又如何能做出格的事?”
经过花园,郑奉玉折了路旁开得正好的紫薇花,别在妹妹发髻旁,端详一番道:“兄长呢,虽没有皇孙殿下那般的天姿与性情,也比不过靖远侯世子的将帅之才,做不得这世上才华能力最杰出的儿郎,不过呢,做妹妹最好的兄长,倒是可以尽力一试。”
郑了卿心下已然清楚,兄长此番应是知晓了中午送膳食的事情。
只是,他似乎也没有多想?
郑奉玉揉了揉她的脸颊,认真道:“不知为何,你方才虽口口声声皆是世家的名声与威望,我却很想回应妹妹一句,我家这位诸葛,哥哥希望你像这紫薇花一般,一生一世幸福自由、富贵荣华。”
郑了卿神色怔忪,这话前世兄长并不曾说过。
她回神,也折了支紫薇花枝,轻轻放在兄长掌心:“好呀,妹妹也盼哥哥此生自在快乐,不受家族所累,永远是我的好兄长。”
兄长,我知道此时的你未入朝堂,我也不曾入帝王家,你心中赤忱热情,只是,这辈子,不要再受家族桎梏,做不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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