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炼烟(二)

五日后,国子监的讲堂里,冯先生与祭酒陈老并行而来,身后跟着位着监生衣裳的女郎。

有那日见过郑了卿的监生惊讶出声:“那不是郑家的小姐?奉玉的妹妹怎么来了?”

还未等郑奉玉说什么,祭酒肃声道:“都安静些,吵吵嚷嚷传出去让外人笑话。”

祭酒轻轻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又微微退了半步,让出郑了卿,这又解释道:“这位是丞相嫡女郑了卿郑小姐,接下来会和你们听学一阵子,只是旁听,你们该做什么便做什么。”

而后略微放缓了音调,强调提醒道:“郑了卿只是来旁听学习的,诸位需守礼有节,莫要欺负她,若是让我知道了,定不会轻饶你们。”

郑了卿莞尔一笑,向祭酒与冯先生行了一礼,又面向堂下众人,柔声道:“劳烦大人通融,了卿方能有机会来到此处请教学问,各位郎君无需特殊对待,若了卿犯了什么过错,也请先生与诸位郎君指正赐教。”

冯先生一向喜欢有礼貌的,也曾听过郑了卿闺中的文采美名,也宽和道:“如此,了卿便找处位置坐下,今日温读《大雅公刘》,也让我看看了卿的才学。”

他伸手示意堂下的几个空位,有让她挑选的意思。

郑奉玉早就等着郑了卿过来坐下,眸中发亮看向她。

郑了卿快步上前,路过兄长留的位置,在陈琰桌案旁驻足,小声询问:“皇孙殿下,臣女可能坐在您里面的书案那儿?”

她带了几分局促,有些为难:“臣女担忧与兄长一处,兄长对臣女多有照顾,反倒失了求学的本心,殿下公正允直,可否让臣女坐在旁边?”

陈琰合上书卷,起身让出了一步,和善道:“这般,那郑小姐便坐在我旁边便是,此处无人。”

冯先生见她坐下,举起呼尺拍在案上,“啪”得一声,堂下寂静无声。

先生起身,踱步颂道:“笃公刘,匪居匪康。乃埸乃疆,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止旅乃密,芮鞫之即。”

他颂罢,又道:“《大雅》之中,多周王史诗,冯某以为,《公刘》一篇所言,于诸位从政经世,裨益良多。然所处环境不同,亦有不同感受。这堂课,不如由皇孙始,讲述内心所感?”

陈琰起身拱手,少年声音清朗,举止合度:“学生以为,学问二字,百利而无一害,诚如先生所言,《公刘》一篇,可经世致用,令百姓安居乐业,勤于耕作,乐于丰收,此为一利;可通晓上古历史,知周王室盛隆之时,先民所见所感,所思所想,此为二利;《诗经》所用为诗歌体裁,便于传唱,以致成为读书人的必读著作,又兼之朗朗上口的韵律,可传颂民间,以致当今云国不曾受教育的子民,亦通晓其中一二经典,由此广泛传开,教化百姓,督促民生,此为三利。此三利,从周王朝始,亦会福泽后世千秋。”

冯老看着眼前少年,虽然年少还未及冠,却已对帝王之术有所感悟,他欣慰点头,露出满意神色。

他又看向陈琰里侧端坐的女郎,笑语问道:“了卿可有感悟?”

《大雅公刘》一篇虽为诗歌,却蕴含诸多内涵,史诗传唱、风俗民情,前世的她在不同年纪里读这篇诗歌时,内心感悟也多有不同,若要让她再回忆起十四岁时的想法,此刻倒是有些难处。

也罢,既然要与嘉钰太子提前结交相识,也该有些可以让人信服的依仗才是。

郑了卿思虑过后,藏了几分锋芒而后起身行礼:“回冯先生,学生认为,皇孙殿下所言慷慨宏大,若要学习公刘且将此篇诗歌的效用化作实际,既需从上而下施以教化,也应从细微小处入手,从乡野百姓看我朝国策是否真正做到取之于民而用之于民。”

冯先生目中惊奇,深闺养出的管家小姐竟也有几分开阔的思想,当朝虽开明,但受这几百上千年的传统桎梏,终究是少有女子能够走出深宅,看向身处的政治与民生。

冯先生心中唏嘘,看来他的思想也受限了,虽然教导贵族子弟乃至皇室子孙要思想开明,但实际上,在提问这位郑小姐之前,他已带上了“女子比不得男儿”的固有眼界。

如此说来,虽皇孙殿下已有所悟,却还是有所不足。

冯先生看向堂下,道:“诸位学子,皇孙与郑小姐提了两种不甚相同的见解,不如这堂课便畅所欲言,交流辩论一番?”

有郎君与皇孙交好,见郑了卿与他言论相悖,于是维护质疑道:“郑小姐一介女子,虽说也有个女诸葛的美名,不过方才的这番言谈,恕在下多言,是否为奉玉兄替你做了功课。”

郑奉玉本来还因妹妹不坐旁边却坐在皇孙那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憋闷,不久又被郑了卿这番回复产生了几分吃惊,不成想妹妹这番言论倒是比上了国子监几年的他还要想得更周全深远些。

听这郎君对妹妹的质疑,郑奉玉起身扬声反驳道:“丞元兄此话何意?你我多年同窗,不了解我妹妹的性情便也罢了,为何将了卿自己的感悟疑心是我的?丞元兄扪心自问,便是我要替她作弊,是否能做出这种回复?便是丞元兄,又会见微知著么?”

陈琰站起,伸臂止住这丞元郎君上前的身影,而后拱手做辑道:“丞元兄言语唐突冒失,还望奉玉兄莫要动怒。”

他顿了一瞬,而后转身向身旁的姑娘拱手行礼,带着歉意说:“他心直口快,还望郑小姐不要介怀。”

而后陈琰望向丞元,沉声道:“丞元兄,世上有才有能者不知凡几,聪慧者亦是过江之鲫。郑小姐秀外慧中,丞元兄不该猜疑中伤的。”

丞元默了默,早在郑奉玉出来反驳时他便知道自己想多了,又不知该怎么道歉,既有皇孙殿下递了台阶,他目露感激之色向陈琰拱手,而后诚恳鞠躬道:“郑小姐,是在下多心了。小姐眼界不俗,言论亦是在下未能思虑的角度,还望郑小姐大人有大量,在下赔个不是。”

郑了卿点头应下,温声道:“了卿既是旁听,不该因我扰了讲堂的秩序。此番,也是我的过失,望丞元郎君莫要在意。”

丞元听了姑娘的轻声细语,便以为这郑家小姐脾气好,此事已经过去了,乐呵坐下。

陈琰笑了笑,摇头轻叹。

而后他继续问道:“郑小姐目光见于微末,偏僻入里,是本殿想得简单了些。本殿对郑小姐的感悟还有几分想要问的,不知小姐可能替本殿解答疑惑?”

郑了卿带了一丝笑意,轻声道:“殿下请讲。”

很好,相识便是从感兴趣开始的。

“郑小姐说,从乡野百姓看我朝国策是否真正做到取之于民而用之于民。可否详细说说,这该如何看,从何处看?”

郑了卿看向他,认真回答:“殿下此前所讲的,为纲要,而臣女所说,譬如这耕田是播种还是弃荒,地的主人是否为官府登记之人?而这土地上的庄稼收割之后,若是丰年则应看到谷贱是否伤农,若是有洪涝减产则应看到是否需完善水利,是否应及时调粮补给,收成的丰收与减产,朝中是否需要根据民情调整国策?譬如鳏寡孤独者,是否有栖身之所,是否有力气或能力却无人聘用?”

末了,郑了卿低眉看向书卷,却继续道:“殿下,‘笃公刘’,周先王公刘开疆扩土,百姓富足,盛世太平。而今朝,我云国的盛世,亦需要有‘公刘’,爱民者民亦爱之,而臣女以为,民生既要见到大局,亦要深入乡野。”

她目光沉静,谈吐间不见拘谨与慌张,笃定且含着期待,望向他的目光,似秋水似夜星,女儿身虽柔却韧,似风中抖擞而立的翠竹。

陈琰听着身侧这位年长两岁的女郎谈知微见著,谈如何定国策,谈如何治国治世……

字字句句间,立于当下,亦为他图谋未来之景。

他对这位女郎的印象,似乎不再是朝臣之女,不再是同窗的妹妹,而是,郑氏了卿。

陈琰听罢,拱手徐徐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琰受教,多谢郑小姐为我解惑。”

众学子对方才这通“从乡野百姓看我朝国策是否真正做到取之于民而用之于民”的解读大为震撼,见皇孙殿下都放低姿态受教的模样,这才后知后觉,这位旁听的女学生似乎不简单……

堂下不知何处响起了掌声,起初稀稀落落,而后如雷般众人起身抚掌。

“女郎高才!”

“不愧是女诸葛,说得好!”

冯先生回神,爽朗而笑:“哈哈哈,郑奉玉,你这胞妹,可不止有诗文之才啊……你们啊,也该向郑了卿学习才是!”

……

东宫,太子妃崔氏接过儿子奉上的茶盏,刮掉茶沫柔声道:“听说国子监新有位旁听的小姐?今日还与你谈国策民生,连你都败下阵来。”

陈琰想到那女子,虚心回应:“是儿子看得片面,多亏郑小姐一番言论,倒是让儿子通透许多。”

太子妃浅浅啜饮一口雨前龙井,想到什么眼眸微动,又忽而叹息:“荥阳郑氏,当真是人才辈出,前朝有郑相位居尚书省要职,门生众多,这位郑丞相家的小姐,门第显赫,姿色与才华均是上等,若是男子,未尝不能成就一番事业。倒是可惜,女儿身终究是要居于男儿之下、后院之内……便是有才能也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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