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前,承平殿内。
龙涎香从蟠龙香炉中生出袅袅烟雾,肃静无声的宫室里一人端坐上位,一人恭敬立于阶下。
“爱卿一向清正公允,可有何事需要向朕解释的?”
云国君王正身坐于御案前,沉声问阶下的红袍卿相。
郑相敛袍跪地,言语恭谨小心道:“微臣今日向国子监祭酒讨了个情面,想将微臣的独女了卿送入国子监旁听一段时日。小女自幼养在深闺,虽见识浅薄亦有向学之心,眼见已到了快要出阁的年纪,臣爱女之心实在不忍她留下遗憾。微臣知晓这事儿不合规矩,亦是违背了旧例,请陛下降罚。”
皇帝看向阶下一片爱女之心的老臣,虽是不合宫中规矩,若单论这听学一事,到底也不是什么大错。
郑氏在朝中颇有地位,郑相的一举一动又维系着郑氏的稳定,如此,又怎能落下什么处罚?
皇帝心中暗叹一声,亲自走到郑相面前,将他扶起。
“只不过是听到了些风声,这等小事又如何能称得上错处?爱卿请起。”
“臣惶恐。”
“丞相是朕身旁的肱股之臣,听闻你家的小女儿也是个温婉贤淑的女郎,在世家中颇有贤名,好女百家求……日后若觅得佳婿,朕定会赐下重礼相贺。至于这国子监听学一事,朕也知晓,便成全丞相的爱女之心。”
皇帝面上一片风平浪静,也算是将这事放了过去,亦是表明了态度,却没有分毫将郑家女纳入皇室的想法。
入学旁听一事虽为郑了卿所求,若无关家族利益,郑相也不会冒着触犯圣颜的风险亲自去祭酒那走一趟。
要知道,这国子监可事关世家子弟入朝选拔,祭酒陈老可是当今陛下的老师,郑相很清楚,这事明面上是向祭酒求人情,不如说是问过陛下的意思。
他心下暗暗思忖,看来日后了卿或是其他郑家女嫁与皇室一事,需得另寻路子才是。
郑氏百年辉煌,历朝出了数位宠妃贤后,前朝后宫互相扶持,这才有了这百年不衰的基业。
只是如今这位陛下可是铁了心要将郑氏在后宫的权力斩断了。
皇帝亦是心中暗道,这老狐狸,前朝盘根错节不算,还想着将势力浸入后宫不成?
历代外戚之患,可不能再从眼皮子底下冒出来。
君臣面上一片和谐,心里的想法伪装得不肯泄露分毫。
……
郑了卿入学第二日,甫一到国子监外,便被一位脸生的小内侍拦了下来。
“郑小姐,这是您要找的书。”
郑奉玉从前侧回头问道:“什么书?让我瞧瞧。”
郑了卿见那内侍一副非要她拿过去这书的模样,又移目看向他手中的册子。
是个名士所作的《春秋》译注,这孤本难寻,听闻仅有皇家典藏存世,莫不是皇孙的意思?
郑了卿想罢,双手小心将这书册接过,又温和谢过:“辛苦走这一趟。”
她叫来身后的婢女:“鹤沁。”
鹤沁连忙掏出一枚沉甸甸的荷包,低声行礼:“多谢公公走这一趟,酷暑炎热,请公公喝碗茶。”
小内侍一脸惶恐,推脱不得,这才行礼快步离开。
郑了卿这才将书与所携带的课本放在一处,笑着回答兄长:“我来这儿,听闻有本古籍藏在宫中,想着了解一番,这才派人找的,时辰快到了,我们快些去听学吧。”
郑奉玉这才收下好奇,点头与她一同进去。
来到屋内,堂下的学子已来了□□成,二人急忙拿上背囊,快步坐下。
郑了卿来到陈琰身旁,小声唤道:“殿下,麻烦您让让。”
陈琰见她有些吃力得拎着一个书囊,颔首起身,将她手中的书囊接过,待她落座,又放在她案上。
他想了想,又抿唇看向那书囊,抬眸劝道:“郑小姐,既然每日都回府,有些书不必带过来。”
郑了卿从中小心拿出那本春秋译本,见他不怎么意外,顿时心里有数,也多了几分试探的底气。
“皇孙殿下,小女想着,能在此处听学,已是毕生修来的福分,便想着课外之余,也多学习参悟些。”
陈琰这才露出几分少年的情绪,眼中闪过几分惊诧。
这女郎……昨日已然展露了才学,私下又是这般刻苦进学的样子,且不论她的目的是什么,若是总被她比了下去,身为皇室子孙,日后又怎堪大任。
他收敛了目光,暗暗想,可见世间女子,也不乏善学大才之辈,儿郎又怎能屈居人后?
还需努力进学、勤勉上进才是。
夏日白昼漫长苦热,杨絮如雪纷飞,蝉鸣阵阵,时而短促时而长啼。
国子监为宫城之中的官学,历代帝王十分看重,更有花园种植百花树木,如今正是草木繁茂的时候。
绿荫掩映的一处宫墙角下,顺着古柏枝干,少年皇孙仰头望向一支探出宫墙的青翠,抿唇沉思。
有轻盈步伐绕道而来,停在离他三两步的位置,低身行礼:“殿下,唤臣女前来所为何事?”
嗓音婉转清透,如黄鹂鸟般悦耳。
陈琰转身看向她,略微露出几分不怒自威的模样来,又因是少年,倒也不怎么令人惊惧。
他眸子投向她,少年身量比眼前这女郎还要矮一些,却也一眼看透这女郎心中并无惊讶。
“郑小姐,本殿原以为你不曾察觉信笺,不会赴约。”
他心下微沉,看来这位郑家女郎涉猎颇广,不光有诗学之才。
这本《春秋》译本,是从前的名士所作,前朝兵荒马乱,经年之后只有皇家典藏留存于世。
她既然能收下,一来可证明此女通晓《春秋》无疑,若只贪图才女的虚名,史书经传无需了解到这种地步;再则春秋素有“微而显,志而晦”之名,此女昨日的论辩并非是他人口传,确实是她自己所思所想;三来……这译本少有人知道,又因仅有皇家留存的孤本,她既然能猜到是自己有事相约,并没有惊讶半分,那也说明了这女郎的心思极深。
深闺养成的娇女,如何能有这般才能与谋略?
显赫家族培养出的世家贵女,究竟是为了联姻之用,还是另有图谋?
究竟是这位郑氏嫡女藏拙,还是……郑家藏拙?只是,与郑奉玉比起来,这位郑了卿,似乎更加机敏三分。
郑了卿看向眼前的少年,这双似乎要将人连皮带骨扒开来看的眼神,前世也曾见过。
世人皆道嘉钰太子宽和仁厚,可前世她向他的母亲敬茶时,还未成为“嘉钰太子”的皇孙,眼中的惊诧与打量令她手脚发凉。
此刻,她还是未出阁的郑氏女郎,纵然不曾与他有那一层天然敌对的关系,单是郑氏与他母族崔氏的关系,又怎能放下猜忌?
她心中暗叹,又佯做不曾发现他眼中的深意一般,莞尔一笑道:“臣女与殿下的书案颇近,也曾不小心看见过殿下的字迹。”
她这才将掌心的小小纸笺拿了出来,蹙眉道:“只是臣女不知,殿下为何会借《春秋》译本传信,是有什么私下的事情需要臣女相助么?”
少年这才将视线收回,看向她手中那枚纸笺。
试探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这场相约的目的也可适当更改了。
虽如他所料前来赴约,倒是没有多少猜中她心思的快意。
少年身姿挺拔,端的一副沉稳模样:“昨日与郑小姐课堂上论辩,深知小姐才学不俗,本殿前些时日刚巧看见这个孤本,故而想请小姐读过这书,与我探讨《春秋》的微言大义。”
他看着那女郎颇有些为难的样子,亦是将她的后路堵了:“郑小姐,虽说我云国风气开明,到底男女有别。未免唐突女郎,本殿这才私下相约,本殿听说女郎来国子监,一为听学,二为借阅国子监的典籍著作,只是宫中的珍贵书卷,恐怕就连国子监的监生也没有权限借阅。若是女郎答应,日后本殿可为女郎借出,你我亦可从典籍馆内学习探讨。”
面前女郎这才似乎放心了般,又斟酌片刻,颔首道:“只是宫中人多眼杂,多有不便。臣女名下有处别院,就在城郊,若是郎君信得过,臣女可否将这译本带出宫,待研读过后与殿下在别院相约。”
少年瞧着她这般谨慎的模样,郑家人果真是心机深重,谨慎行事。
左右不过在城郊,一个柔弱女郎还能将他谋害了不成?
“可。”少年颔首应下,转身离开。
郑了卿整理衣袖,上前几步立于方才少年所在之处,抬头望向那柏树伸展出墙的纸条。
神情带了几分凝重,陈琰此人,虽有帝王之才,只是为人像这松柏一般,正直光明,对人性的阴暗面的了解,还是太少。
明明对郑氏有警惕之心,对自己这位忽然听学的郑家女有疑虑,也不肯用什么手段将她赶出国子监,就连她说将此后的约见地点定在别院,也答应的爽快。
殿下啊殿下,帝王之道又怎能如松柏一样干净,杀戮与阴谋可是登临至尊的阶下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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