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炼烟(五)

月色清幽,洒下银白。

“殿下,属下有事禀报。”有玄衣男子扣响门扉,低声请奏。

“进来。”屋内有人声传出。

少年背身望向窗外高悬的月牙,似玉质弯钩挂在黑夜里,恰有一只高飞的鹊从树梢惊起,飞掠而过。

陈琰盯着那只鹊飞出视线,而后指尖轻挑将窗棂的叉杆放下,窗户顺着力道关紧。

他踱步走到书案前,端正落座,这才抬眸看向来人。

“止戈,可是本殿前日托你查询之事已有结果?”

“殿下容禀。这郑相虽家族庞大,但膝下仅有嫡妻所生的一双儿女。郑相虽有妾室,却并无庶子女。属下暗中遣人去了郑氏家族延请的女先生家中,依殿下之意以替家中女郎寻找名师教书为由,旁敲侧击问这先生所教的书册与内容……那女先生说,郑氏有族规,男女分开教养,女子所学,多为《女则》、《女戒》等书,亦有负责女红、乐律、棋画的名师会在教习诸位公子之外的时间,为她们授习。”

止戈停顿一瞬,又谨慎道:“诸如《春秋》、《史记》等史家书册,是不在女郎所学范围内的。只是……这女先生也说了,云国藏书十册,便有二三册在郑氏家族里。殿下命属下查探这郑相嫡女是从何处接触这史书典籍,属下猜测,或是郑相宠爱女儿,平日里接触藏书比较多?”

“云国藏书十册,郑家有二三册……藏书的多少,不是评判世家实力的唯一标准,却也可看出这世家的底蕴。当今的世家中,崔氏门生满天下,寒门多依附。而这郑家一向高调,显赫门楣,子孙多与望族子弟交好。五姓七望中,崔氏家学的典籍最多,若算起来,云国藏书中,约有半数在崔氏。若这女先生所说为真,鸿儒名师教导,又能接触历朝历代的正统书籍,郑家郎君能够凭借科考入仕,实在再正常不过。”

陈琰沉吟道:“但……以郑家的实力,若是想举荐入仕却也不难,即便是将族中子弟送入国子监中学习而后入仕,也比通过科举选拔容易得多。这郑相家族庞大,进入朝廷的,却又是真正有才能长处之辈,故而能够在朝堂站稳脚跟,也不畏上疏弹劾。十年间,入国子监学习的却只有郑奉玉一人。此人憨直,虽有才华,却远达不到撑起一个偌大家族的能力。”

他指尖摩挲手中的纸笺,不解道:“郑相正值壮年,这郑奉玉倒也多的是时间培养成长,只是他的胞妹,却为何有超出深闺的眼界学识?甚至对于朝政的见识也十分深刻……”

陈琰想到什么,猛得起身查看一卷名册,待细细看过之后,似是找到了线索:“若说起来,郑家在朝堂风生水起,在后宫却是少了助力。若无大事,这郑相恐怕还要稳坐家主之位起码十数年,一旦前朝后宫均有郑家的力量,那阶层的更迭只怕会更难。郑氏的权力越发集中,那皇族的权力便越发分散,由此,终有一天,必会大乱。”

止戈被这连续的分析冲昏了头脑,他顺着这话捋了捋思绪,而后问道:“既如此,那这与郑家女入国子监有何关系?殿下为何这般关注此事?”

“郑相能做到丞相之位,位高权重便会谨慎行事,他一向难以被捉到把柄,这郑家女能去国子监听学,名为疼爱女儿,不忍女儿难过,实则也有试探之意。这入国子监旁听一事,并不是祭酒同意了,而是陛下允许。却不知陛下允他破这个例,是否会允郑家的女子入宫。无论如何,即便是为了父亲的政事考虑,还是为了日后朝堂的稳固、百姓的安稳,是万不能让郑家的势力再扩大下去。这位郑了卿,比本殿年长两岁,其政治才能却不容小觑,若让此女入得宫闱,史书上外戚弄权之景恐怕也不远了。”

陈琰心中难以平静,又思绪飞转,想到另一件事:“可去府衙寻到了记录,这东郊别院,是何人的归属?”

“属下已探得,那院子的主人,明面上是一个郑家家仆,这家仆却是郑了卿郑小姐身边的老仆。只是……颇为蹊跷的是,这别院的原主,并非是郑家人,倒是个外乡人。这房屋原主是个江南来的丝绸商人,因家中有急事,这才将别院卖了。”

止戈从衣襟中拿出一张东郊舆图,而后指着一处道:“就在这儿。属下怕引起疑心,远远望见那别院,与周围院落没有什么不同。院落不算大,胜在地段好,周围住户多是游走的外乡商人,环境喧嚣却又因人员流动频繁,即便是如郑小姐那般新来的屋主,却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新来的屋主?”

“正是,这个别院的归属,是在十日之前变更的记录。”

少年将思绪退到十日前,语气复杂道:“十一日前,正巧是这郑小姐替她兄长送膳食之日。如今想来,那日她见到本殿的神情有异,不似惶恐倒像是为了什么松口气般。这郑家女,是故意引本殿入局。”

止戈小心看着主子的表情,迟疑道:“那殿下是否需要回绝明日与这郑小姐的会面?”

少年摇头,缓慢卷起那舆图,轻声说:“还不知这郑家女到底想做什么。止戈,你与本殿同去,另外带上五名暗卫,暗中听令。”

少年回想这两日与她接触的一幕幕:“这郑家女郎,看似与她父亲的政见不太一致,言及民生之事又多为百姓忧虑,一个深闺的娇贵女郎,又怎会有这般心思?止戈,派人去查查,这女郎从前,可有什么异常的经历?”

相府,织月院。

郑了卿手中拿着东郊舆图,朱笔勾勒圈起一处院落。

鹤沁陪伴在旁,打了个哈欠,又揉了揉眼睛困顿道:“小姐为何要在东郊买下这院子,明明夫人已经将多处庄子别院给了您掌管,日后您成婚了也是要作为嫁妆给您的。”

郑了卿放下手中毛笔,淡声道:“此处院落,是退路,不可告知旁人。”

鹤沁这才醒了神,忙认真回答:“是,奴婢定会保守这秘密。”

她半蹲下,收拾书案:“小姐怎么最近又开始喜欢看史书了,自夫人开始教小姐料理中馈之后,小姐不是收了心思不再学这些了么?”

郑了卿将那本译本放在一摞古籍之上,又将一沓小楷纸张折起。

“藤蔓始终需要攀附枝干才能看向高处,若能成为风雨难摧的翠竹,便需向深处扎根,等待拔节生长的那天。”

她看向鹤沁,笑道:“阿沁,希望你我再也不必做拘在檐下的雀鸟。”

鹤沁眼神亮亮的:“小姐想要怎么做,奴婢便会陪您一起。”

郑了卿走至门前廊下,感受着院中随风传来的草木清香,夹杂着傍晚盛放的池中芙蕖香气,她对鹤沁道:“阿沁与我同岁,十几岁的年岁,似是这院中的花木一般,生机蓬勃。阿沁可有自己想做的事,无关我,也无关郑家,只是你自己想做的。”

“自己想做的?可奴婢是郑家的家奴,自幼便是小姐的玩伴、婢女,除了跟随侍奉小姐一辈子,还会有别的可能么?”

“会有的。从前在这都城长大,在相府中长大,常能见到的无非是这四方的院子,亦或是走不出的城墙。有朝一日,我希望能与阿沁,看大漠孤烟,观山川万里绵延。待你不在将自己局限在这方天地中时,你也会找到自己想做的事。”

她望向池塘中随风晃动的皎月,声音散在风里:“那人从小便有的抱负与理想,在当下便如同我想做的事一般千难万阻,若能助他达成所愿,未尝不是替天下女子谋一个可能……”

她想着前世随着嘉钰太子的离世倏忽停止的变革,待皇帝陈煐与旭泱公主决心重新推动革新之时,已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直至公主离开皇宫,她重回少年之时,长久遗憾的,便是未能见到给予女子自由与选择的权利的那天。

嘉钰太子离世后,她受命管理后宫内务,清理太子遗物之时,才偶然看见这太子留下的信札,是他与旭泱公主的通信,寥寥几笔让自己窥见一抹已然泯去的天光。

此后经年,她受家族辖制,看着贵族门阀与皇权的对抗,作为郑氏家族托举的太子侧妃、皇帝身旁的贵妃、最后成为太后,庭院深深的宫墙,将她困在其中。

只是偶然难眠的深夜中,她也曾想起这个助她逃婚的少年,若是他还在,这世间是否会有不同?

她将太子的遗物封存在东宫的一处屋子里,带走几册书简,还有那封信札,将这记载了少许未酬壮志的书简与信札放在露华宫,企图有一天能看到他心愿达成的那天。

不知凭借了什么机缘,让她回到十四岁的年纪,既然上天给她这次机会,那便希望这少年能风光无限地长久活下去,助他将这未完成的心愿达成。

她低垂眼眸,蓦然想到什么,嘴角轻轻扬起。

看来这《春秋》译本的确是陈琰的心爱之物,那时带走的书简之中,这译本便在其中。

她心中暗叹:“皇孙殿下,当真是率真之人,该如何才能多些谨慎与小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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