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诺走后的一段时间里，医疗室陆续进来几个医疗师。他们并没有发现医疗床上的男人已经清醒，只顾着完成手头的实验，间或交谈，声音并未收敛。说着说着，话题便偏到闲话，比如航线，比如星域公网上的热点趣闻，时不时发出几声爽朗的大笑。
这些动静如流水灌进叶桉耳里，糊得大脑阵阵嗡鸣，尖锐的疼炸得神经末梢异常活跃，很多光怪陆离的画面走马灯一样纷呈。
他的眉心隆起一座小山峰，面部肌肉痉挛得厉害，可仍旧一声不吭，甚至暗自祈祷这种疼痛来得更猛烈些。
意识海是空茫茫的，仿若大雪覆盖的无人之境。或许他应该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可身体里暴雪倾轧，掠夺走任何一丝可能运用的力量，沉重，无力，疲惫，连喘上一口气都显得十分困难。
他应该就此沉睡，偏偏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尚在存活。一个痛苦的认知。
不知过去多久，医疗师们离开了，耳边总算清静下来。叶桉挣开黏重的眼皮，侧过身把自己蜷缩成近乎圆形的状态。手抓着脸，瞳孔虚焦对着某一处。
良久他翻滚下医疗床，脚步踉跄了几步，慢吞吞地走出医疗室。
不知道应该去哪，他只是想找个不会有人的地方躲起来。可每一条走廊里都有来往的人，做着各自的事。他们看起来目标明确，并且乐在其中，即使坐在蛋形休闲椅含着吸管放空的舰员神情都愉悦的。
世界变成了儿时制作的生态球，高精度设施是装饰石块，咕噜移动的机器人是漂浮的海草，络绎的人群是鱼，或成群结队，或独自吐泡泡。
他则是不小心掉入，无法在水中呼吸的异类，以狰狞的面容跋涉。鱼吸引而来，围着他打探问询，语气关怀备至。他却在一个个吐息的气泡中落荒而逃，朦胧的流水声隔绝了所有的声响。
叶桉来到星舰顶部，无人涉足，机器人移动的声音都不太明晰。他像是终于浮出水面，连续地深呼吸，无意间一抬头，整个人愣在原地。
他瞳孔微微张大，呼吸不自觉放缓，带着一种震撼望着穹顶——准确来说，是宇宙，毫无遮拦的浩瀚的宇宙。
叶桉屏住吸气声，沿着旁边的台阶，登上一处宽阔的向外延伸的露台，置身于无边际漆黑的太空中，几十光年外一颗环绕着行星环的星球仿佛触手可及，远处的星系像一片巨大的肺叶，迟缓地一起一伏。
在巨型肺叶的笼罩下，犹如不慎进入猛兽的酣睡之地，那厚重的气息和鼻音全部喷洒在心头，战栗，恐慌，敬畏，让人不敢挪动脚步。
叶桉缓了会，捂着剧烈跳动的心脏盘腿坐下。他盯着头顶虚空，不禁感叹少将的情趣，竟然设计出这么个观景台，不同于透明舱明显的反光，这里没有任何一丝肉眼可见的遮蔽，平视过去，能看见这个庞大的舰身上凹凸的零件。
他想，有太空或者巨物恐惧症的人来到这里，大概会需要急救。
叶桉眺望着那片巨型肺叶，心渐渐沉寂下来。身处于这样飘渺的地方，人都变得微不足道，不如一粒宇宙尘埃，于是一切都不再重要，不再有意义。
隔了段时间，他的眼睛感觉到酸意，遂低下头揉了揉，再次抬眸发现地板有个绿色光圈。一按下，光圈弹出一块屏幕，上面浮动着一条条纪录——
【新历年172.3.6，URN反应就像一条又臭又长的坷拉兽的粪便，而我们必须当个勤劳的清洁工，时时刻刻铲屎，不然实验室就会变成大粪坑，真是太妙了。】
【新历年172.2.25，我发誓再也不相信克劳林的话，下次我一定在他说话之前，把他扔到太空垃圾站】
【新历年171.1.28，宋小姐，我很想你。】
【新历年171.1.15，想念柯索SⅠ星。】
……
一条条纪录翻下来，叶桉仿佛能看见那些人怀揣着迥异的心情，坐在幽深的太空下，默默地写下一些牢骚生气思念。
不知道其他人看见这些是什么反应，他觉得很生动，牢骚生动，生气生动，思念生动，连带着这座星舰和里面的每个人都生动起来。
他点开角落的添加按钮，也想纪录下什么。来日离开黎明星号，也算没有白来一趟。
他总是这么矛盾，一面不想打扰任何人，一面又渴望留下点痕迹被人看到。
“你在这啊。”
是熟悉的声音，叶桉急忙忙，像是掩饰，立即关掉光屏，藏起手指看向来人。
黎诺眉头轻挑，在叶桉身边坐下，瞥了他一眼，重新打开光屏，笑说：“关掉干什么，你想写吗？”
叶桉一顿，摇了摇头，转头望向太空。
“好吧。”黎诺收起光屏，往前爬了两下，往一个地方按了按，“看个好东西。”
叶桉不明所以，仍仰着头，只是眨个眼的功夫，太空就变成了彩色的，巨型肺叶染上斑斓的星辉，波澜壮阔地流动着，流到他们身上，氤氲成迷蒙的光雾。
几十光年外的星球变成了紫色的剔透的糖果，淌下甜蜜的糖浆瀑布。
叶桉看向黎诺，透过莹亮的光雾，那双总是酿着笑意的绿色瞳孔，此刻散发出浅浅的荧光，正专注地回视他。
萤火虫从梦里飘出来了。
叶桉下意识伸手去抓，碰到黎诺柔软的皮肤，烫着似的立即缩回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转动身体偏了角度，捂住脸，羞耻到恨不得躲起来。
黎诺摸了摸被触碰的地方，疑惑地问：“怎么呢？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叶桉深吸口气，佯装镇定地瞟了他一眼，继续欣赏璀璨的太空，冷静地说：“少将很有情调。”
黎诺同样望向太空，抬手凭空掬了把星云，掌心有一片星辉，“生命常有期待嘛。”
叶桉脸上闪过一丝怔忪，又把目光撇向黎诺，嘴唇微不可闻地蠕动了几下。他想问少将不生气吗，不失望吗？
他知道自己问不出口，答案也没有意义。可是在不知道结果的情况下，重来一次，他还是会辜负少将的期待，走进隔离室。他一直追逐着死亡的宿命。
于星辉中静静对视良久，黎诺轻声打破沉默：“休了一年长假，过去公共假期足够我回维克斯星与家人朋友相聚，一查才发现我攒了这么长的个人假期。”
叶桉抿了抿唇，忽然涌起一点黯然神伤。少将要离开黎明星号吗？那我呢，我又该何去何从？
黎诺已然习惯他不接话，从手腕上的光脑划拉出一张写满东西的数据笺呈给叶桉，“我们一起去旅行怎么样？”
叶桉愣住，似乎有些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直到黎诺开始介绍数据笺上面的计划：“我看星域公网上最近讨论最多的是三年一度的全联盟美食大赛，所以将它作为第一个目的地，我申请了两个评选名额，到时候可以当评委品尝美食。”
“当然计划只是参考，旅行应该是松弛的，或许我们可以中途转换地方，回维克斯星会途径一些有趣的行星，如果来得及，我们也可以去看看。”
叶桉盯着数据笺上的文字，心里生出的第一反应是或许可以在某个星球意外碰掉氧气环。然后他被自己这个反应惊悚到，那样少将要如何自处。
他抬眸看着少将，心情无以复加。“为什么？”
黎诺眨了眨眼，关掉数据笺，更换姿势与他面对面，双手搁在膝盖上，沉吟道：“因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寻死而毫无作为。我认为我应该做些什么努力改变你的想法。”
“这不是你的责任，少将，你把我救回来，已经足够了。”叶桉很难过，自己似乎变成了别人的负担。
黎诺思忖片刻，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神情软了下来，“如果角色互换，你会怎么做？”
叶桉怔了怔，垂眸陷入深思。如果是他面对自己救回来，一心求死的人，大概也会尽自己所能帮助对方吧。是一种安心，让自己良知过得去的安心。
可惜没有如果，现在的他只会觉得少将白费功夫。
黎诺从叶桉满是哀伤的眼眸里叹了口气，语气也跟着哀伤起来：“一年吧，一年后，你的想法没有改变，我就不再多事。”
叶桉转头眺向瑰丽的巨型肺叶星系，半响后轻轻说了声“谢谢少将”。
谢谢你努力挽救一个枯竭的灵魂，不计结果。
他的脸庞一如既往的淡漠，整个人沐浴在盈盈的光雾里，那样沉静，寂寥。黎诺看着，心头弥漫起一股奇怪的滋味，好比嚼烂了颗浸透蜜的柠檬，来不及品味甜，酸涩已经覆盖住味蕾。
安静一会，黎诺拍了拍叶桉的手背，揪回他的目光，笑着说：“我们明天出发，距离美食大赛还有两周，乘坐穿梭艇时间绰绰有余，我们先去红海之星看个热闹。”
“红海之星？”
“嗯，一个红色的大水球，城邦建立在海底，原住民红曼人，水下表演堪称一绝，还有一种独有的红尾鳗鱼，不仅味道美味，还有神秘功效呐。”
黎诺故技重施卖起关子，企图激起叶桉的好奇和期待。
期待倒没有，叶桉只对少将略显俏皮的神色感到一丝好笑，“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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