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诺悻悻地摸了摸鼻子，跟叶桉开玩笑好像一拳打到棉花上，总有种无力感。
他转身向后仰面躺下，双手枕在脑后，静静地欣赏太空美景。身旁的叶桉自然不会发出任何声响，抱着双膝，脑袋搭在膝盖上，痴痴地望着糖果般的星球。
瑰丽的巨型肺叶在举手之处缓慢地呼吸，寂静淌在流动的星云中，光雾袅袅，如梦似幻，恍然生出掉进万花筒的错觉。
在这迷眩的错觉中，某一刻对方的存在如同一缕电流穿透皮肤，眼前的不真实一瞬变得清晰而隽永，还藏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惬意，好比夏日凉风迎面吹拂。
叶桉不由地看向黎诺，黎诺也在这一秒不约而同地看过来，视线隔着迷蒙的光雾交汇，眼前再次变得不太真切。
十秒抑或是更多，他们几乎同时挪开了眼。
黎诺挺身坐起来，目光落到地面的绿色光圈上。他按下光圈，清了清嗓子说：“明天就要离开星舰了，留个纪录吧，你想写什么？”
叶桉看着光屏，手指动了动，口吻漠然：“没什么好写的。”他忽然不想留下任何痕迹了，这一次离开，或许是永别。他希望少将永远不会想起他。
黎诺看了他一眼，思忖片刻，熟练地在光屏上打下一串字符。
那双修长的手指从光屏退回去，一条纪录钻进叶桉眼里——“新历年172.4.13，愿我们旅途愉快，L&Y”
后来的人大概不会知道这个“Y”代表什么，此刻的叶桉却感受到一种着陆的安定。
过去三十五年，他从培育院到地下城再回到地面，留下过一条条冰冷含糊的纪录。那些不愿意回忆的，无聊透顶的，疲惫不堪的过往，他一点都不想用来诉诸生平。
如果可以，他宁愿是这条充满期待的未准确定义的留言，为整个人生注脚。
“好了，”黎诺写好后紧接着关掉光屏，拉着叶桉的胳膊一同站起来，顺手理了下他的衣褶，“穿梭艇的乘坐体验没有飞船星舰舒适，怕你不适应，今天早点休息好吗？”
“嗯。”
叶桉最后看了眼地上的绿色光圈，跟着少将走下露台。在他们踩下台阶的一刻，太空恢复成幽深神秘的模样，光雾亦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做了一场短暂的梦。
翌日，叶桉和黎诺一起乘上穿梭艇，坐在副驾驶位。他粗略扫视了下中控台，虽然没有驾驶经验，但以他对飞行器的了解，很容易融会贯通上手操控。
他暗自思索，是否需要提议与少将交换位置。毕竟这趟旅行只有他们两个，一直由少将驾驶未免太辛苦。如果目的明确，倒是可以启动智能定航模式。
说到少将，他第一次见少将脱离舰队服和军装，换上冲锋衣工装裤。整个人呈现出闲适轻松的状态，嘴角始终漾着笑意，心情看起来非常不错，出游似的。
可不是出游嘛。只有他的心态还没有调整过来。对于少将说要改变他的想法，他心底总有股无形的压力，一边担心会让少将失望，一边又渴望出现点什么。
黎诺规划好行程，侧头看向叶桉，对方低着头，神色不明，一手抠着把手上的小缝隙。他探了探身，握拳伸到叶桉脸侧，说：“采访下你对接下来的旅行有什么感想？”
叶桉睨了眼拳头，看着少将的眼睛，顿了顿道：“顺其自然吧。”
“咦~感谢你没有说毫无想法。”黎诺咧嘴笑得很满意。
对兴头上的人泼冷水是个很糟糕的行为吧，叶桉心道，但也无法违心地说出期待之类的话。眼见少将闷头捣鼓什么，出于职业本能，他出声问：“是有什么问题吗？”
少将的驾驶经验应该不多吧。
“简单听说我们要去旅行，往上面加了个娱乐模式，但是他没有告诉我在哪里启动。”
穿梭艇的军事意义远大于出行，一般不会做这种多余的设置。
真有闲情逸致。无语归无语，叶桉还是伸长脖子，跟他一起寻找。
好不容易在不起眼的角落发现疑似入口，一点开，首先弹出来的是一堆看似毫无逻辑的乱码。
“……他搞什么？”黎诺退出去重试了几次，依然是乱码。以黎明星号的精尖技术，不可能出现这种明显的错误。
他立即接上简单的个人频道：“你在恶作剧吗？”
那头的简单语气抑制不住的兴奋：“给你们的旅行增加一点乐趣，除了入口，每个二级窗口都有哦。”
黎诺愤然地结束通话，一抬头发现叶桉已经跟挑豆子似的，将满屏的乱码规整了六分之一。
屏幕荧蓝的亮光反射到叶桉冷淡而专注的面容上，仿佛融水的冰山，绒绒柔柔的，很是好看。
他没有打扰叶桉，托着腮，静静地注视着他，偶尔关注下编码进程。
直到一声雀跃的“bingo”，满屏的字符仿佛消消乐一样，刷刷几下没了影，顺利进入下一级窗口。
黎诺看了眼时间，点开简单的频道，打字：你觉得我们多久能破解？
【简单：你和叶桉一起的话，至少两个小时吧。】
【黎诺：叶桉一个人一个小时五十二分钟破解了。】
【简单：……】
黎诺忍不住笑出声，明明自己只是旁观，倒像是参与者，内心止不住地开心。
叶桉奇怪地瞥了他一眼，默默点开其中一个二级窗口，继续“消消乐”。
抵达红海之星时，叶桉将所有二级窗口的乱码全部破解了。一路上确实充满乐趣。
而黎诺的乐趣在于欣赏叶桉认真完成一件事的姿态。认识以来，叶桉对任何事情总是表现得兴致缺缺，难得专心某件事。随性的人突然认真起来，整个人会散发出一股独特的魅力，让人挪不开眼。
整个红海之星由海洋完全覆盖，加入联盟后，红曼人与人类共同合作在海面建立了七座大型停泊站点。穿梭艇在站点停靠后，可以乘坐潜艇进入到海底城邦。负责人会提供仿制呼吸腮，一种吸附性单边面罩，可以帮助人类在海底城邦正常呼吸。
黎诺仔细检查了一遍叶桉的呼吸腮，确认完全贴合面部，没有留出一丝空隙，拉着他一起坐进潜艇。
与他们同乘的只有七八个人类，其余都是叶桉叫不上名字的种族。先前他从未离开过索伦星，除了机械，对其他一概不关心，现在看什么都稀奇。
“那个面部平坦的是克星人，”黎诺看出他的好奇，凑到耳边小声讲解，“长有羽翅的是维希族，他们自称卡西凯尼亚，意思是羽神的子民，信奉一种长着楔形翅膀，尖脑袋，状如马纳海沟智虫的生物，你看他臂膀处有图腾……”
叶桉瞄了一眼，视线停在黎诺的侧脸。见多识广的少将用刻意压低而更添磁性的声音，发出那些他听不懂的异族语言，感觉很奇妙，像在听一本人型百科全书。
他过去经常听地球时期的书籍入睡，AI的声音远不如少将的发音好听，他总是要听很久才能进入睡眠，这会已经有点昏昏欲睡了。
赶在他的瞌睡虫起作用前，他们到达此行的目的地，一个色彩非常炫丽的小镇，所有建筑表面贴满各种形状的贝壳鳞片，建筑本身也是奇形怪状，五角星，多边形，大犄角，没一个方方正正的。
“饿了吗？我们先去吃点东西怎么样？”黎诺一边寻找吃饭的地方，一边问。
“都行。”叶桉倒是无所谓，饥饿感不是特别明显。
黎诺逮住一个红曼人——没有鼻子，脸侧有腮，颈部有五彩鳍，四肢扁平且长——询问他用餐地点。
叶桉在旁边听他们叽里咕噜沟通一番，再各自笑着分开。前往用餐地点的途中，他看着黎诺的嘴唇，不禁问：“少将会多少种语言？”
从前面介绍其他种族，到与红曼人熟练沟通，至少有七种异族语言。
黎诺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说：“芯片，所有联盟收录的语言我都会，不过有些发音实在违反人类构造，我说的不是很标准。”
“我以为芯片是辅助识别……”
“嗯，我更多是耳濡目染，经常要跟这些种族的人打交道，听得多也就能说了。”
那也很厉害。叶桉微微颔首，就这么略过了这个话题。
他们来到一家餐厅，门口有只招揽生意的大章鱼，每只触手上端着托盘，上面均摆放着菜肴，看上去十分美味。有人路过时，章鱼会往前一寸，摆动触手展示菜品，脑袋上镶嵌的宝石跟着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叶桉盯着它看了会，总觉得不太人道，呃，不太鱼道。
他们在门口等了一会，等里面空出餐桌，由服务员领着坐到靠窗的位置。此刻用餐的人很多，各种语言揉杂在一起，什么都听不清。服务员走开后迟迟没有过来点餐。
“我去看下。”黎诺起身走到前面的服务台询问情况。
叶桉的目光跟上他，看了会，收回来时注意到对面隔板有面镜子，将他带着呼吸腮的模样完整显露出来。
他下意识摸上呼吸腮，指尖抠到边缘处，心想，撕下呼吸腮，多久会死亡呢？
想归想，他倒没打算付诸行动，答应少将的一年之约，可不能当个无信的人。
这时后方一个冒失的维希族人等得不耐烦，气冲冲地奔向服务台，宽大的翅膀没有收好，重重地撞上叶桉的肘部，导致他的手指把呼吸腮拉开一道不小的缝隙。
叶桉愣住，赶忙把呼吸腮贴回去。可这小片刻的时间里，他的皮肤沾上水珠，呼吸腮不能再严丝吻合地吸附住。
几息间，即使他屏住呼吸，仍感觉到咽喉出现不适，一股眩晕袭上额头。他这才意识到呼吸腮不仅用于水中呼吸，还能隔绝海水中的有毒物质。
他想张口叫黎诺，眼前却越来越模糊，大脑宕机前听到了一声明晰的紧张的呐喊——
“叶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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