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叽叽咕咕的声音吵个不停，叶桉艰难地睁开双眼，视线先是一片朦胧，眨了几下才渐渐清晰。
他躺在一间蓝色房子里，海草在床边兀自飘摇，几条黄色小丑鱼从中穿来穿去。而奇怪声音的来源正是床尾石桌前后的两个人，少将和女性红曼人。
叶桉抚上脸颊，新的呼吸腮紧密地贴合。他缓缓呼出口气，撑着坚硬的石床坐起来，望着被特制深海防水服修饰得挺拔有型的身影，叫了声“少将”。
黎诺听到声音回头，脸上的笑容停顿了一下，把头转过去和红曼人说了句什么，接着朝他走过来，鲜见的没什么表情，甚至有一点严肃。
叶桉蜷起手指，心里有点不好受。他知道少将大约是以为他故意撕开呼吸腮，毕竟他有明确的彼此了解的动机。
“感觉怎么样？”黎诺用目光检查了遍叶桉的状态，淡淡地问。
叶桉抿了抿唇，眉心酿起显而易见的哀伤，眼皮有几分无力，嗓音略带沙哑：“少将，我没有，你相信我吗？”
黎诺一怔，几乎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我相信。”而后立即落入尴尬的沉默中。
“谢谢。”
叶桉紧接着一句道谢，又把他拽了出来。黎诺抬眸看向叶桉，无言地对视片刻，嘴角忽然绽开一抹笑意。
在看到叶桉呼吸腮被扯开缝隙时，他的第一反应确实是叶桉故意的。案例在前，理由充分，怀疑合情合理。所以他很失望很生气，很想质问明明约定好的，为什么刚开始就要这么做。
可一切质疑和不满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忽略了叶桉本身是个富有道德感的人。隔离室之前，叶桉分明始终回避活下去的话题。而这次答应了，又怎么会轻易毁约呢。
“抱歉。”他为擅自揣测叶桉的意图而道歉。
叶桉扯出浅浅的笑道：“没关系。”
黎诺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抬手用骨节敲了敲额头，故作镇定地咳嗽两声，说：“感觉还好吗？红海之星的海水中有一种名叫纳斯NH-1的物质，会使人类陷入昏厥，也是海水呈现红色的原因。幸好餐厅有解毒剂和备用呼吸腮。”
叶桉一顿，抚上脸部的呼吸腮，叹息道：“没事了，只是一个意外。”
“嗯，不过以后我去哪，都应该把你带在身边，免得再发生什么意外。”黎诺煞有其事地说。
“……倒也不必。”
“我认为有必要。”
“……”
僵持良久，叶桉面无表情地挪开眼，肩膀耷拉下去，幽幽地说：“还吃东西吗？”
“吃!”
两人再次回到餐厅，这会已经过了用餐时间，餐厅里只有零星几桌还有顾客正在边吃东西边闲聊。门口的大章鱼结束招揽，所有的触手非常霸道地占据三张餐桌，连椅背都各自挂上一条，扬着脑袋，咔哧咔哧地进食虾蟹，怪威风凛凛的。
叶桉先前对它的同情稍微减淡了一点。
服务员上菜很快，多是鱼虾贝类，一碟紫色的凉拌植物，还有黎诺盛情推荐的红尾鳗鱼——七八个方块肉码成长条，上面覆盖着晶亮的，混杂着不知名颗粒，疑似人类血液的汤汁非常粘稠。
对叶桉来说，其实并不太有食欲。要求一个常年依靠蛋白棒营养液解决饱腹的人，对这么一盘卖相堪比恐怖故事里反派餐桌常客的菜品，产生浓郁的兴趣，实在过于苛刻。
他冷静地端起封口杯喝了一口紫色饮料，眼见少将很绅士地夹起一块鳗鱼放到他的碟子里，手不自觉抖了抖，对上他期待的眼神，一言难尽地说：“少将不会联想到什么吗？”
黎诺眨了眨眼，笑说：“会，不过刻意忽略，闭着眼放进嘴里，就什么联想都想不起来了，味道真的很特别，很多人特意来此就是为了吃这道菜，你试试嘛。”
叶桉咽了咽口水，秉持着不浪费菜，不辜负少将好意的态度，他迅速夹起鳗鱼扔进嘴里，头撇到一边，不看盘子里的东西。
味道……确实很特别，肉质弹而不绵，配上润滑的汤汁，口感一抿就化，又好像挺有嚼劲，咽下去后，嘴里仍旧充斥着一股清新的回甘，连鼻腔都萦绕着鲜香，令人情不自禁产生再来一口的冲动。
但是一对上实物，莫名有点反胃……
叶桉把嘴巴抿成一条线，看着黎诺亮晶晶的眼睛，喉结耸动了两下，神情不自然地说：“还行。”
“噗，你看起来很勉强。”黎诺被他的反应逗笑，将那盘鳗鱼挪到边角处，卖相看起来正常的移到他面前，“它长得太唬人了，说实在的我第一次也难以下筷，是被伽耶丽硬塞进嘴里的，不是谁都有医疗官的心理素质。”
“少将经常和他们一起旅行吗？”叶桉重新拿起筷子，慢慢地咀嚼面前剥好壳的大虾。
黎诺也开始动筷，“路过有意思的星球，黎明星号会停靠两天，所有舰员都可以下来看看逛逛。虽然黎明星号足够大，但一旦巡航，一年至少有四分之三的时间都在太空漂泊，偶尔换个环境玩玩，解放解放心情嘛。”
“不过因为这个，有人在星域公共频道大肆批判我公私不分毫无纪律以权谋私滥用军费，几次在联盟军事例会上指桑骂槐，要求统帅治我的罪。”
叶桉险些噎住，停下筷子看着黎诺，没想到少将也会经历这种恶意攻击。印象中身边人对他的评价都挺不错。
黎诺咽下一口鱼肉，噙着笑，眼里浮现狡黠的眸色，继续说：“后来我委托一位好友，给那人提供大笔军事资助，找了几个私家侦探跟踪他，拍到他私下与几个指挥官一起前往伊克斯星的浮金宫，待了大半个月，并将部分内部照片以偶遇的形式发出去。浮金宫可是个彻头彻尾的销金窟，一下撕开了他过往廉洁的形象，星域上骂了好几天呢。然后我以违反纪律为由，让他如数偿还那笔军事资助。”
话说完，黎诺在听得傻愣的叶桉眼前打了个响指，好笑道：“是不是幻灭了？我竟然是个钓鱼执法的小人。”
叶桉摇了摇头，从一开始，少将就不是以循规蹈矩的正直形象出现在他面前，谈不上幻灭。“如果是我……大概会假装不知道，忍气吞声吧。”
他骨子里缺乏一点对抗精神，曾经数次面对伤痛，只会被人推着走，没想过要反抗，似乎也反抗不了。这么多年已然习惯对命运逆来顺受，沉沦在痛苦的沼泽里。
死亡缺乏的从来不是勇气，是决心，而决心需要抗争。就像现在，他因为少将的善意，再次推迟了死亡进程。
黎诺拆了一只蟹放到叶桉碟子里，左手托着腮，眼神温和有力，神情又那么漫不经心，好似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那下次出现类似的情况，你告诉我，我替你反击回去。”
他给自己也拆了一只蟹，嘴上玩笑道：“我不会让简单去制订战略计划或是上战场，即使爆发战争，他也只需要在实验室里安心捣鼓那些机器。基因筛选从来不是为了挑出十全十美的人，这不太符合造物论。”
叶桉微微怔住，一阵不知名的热风吹化了心底刚刚凝结的薄冰。在少将看来，他的忍气吞声只是因为不擅长，而每个人都可以拥有自己不擅长的事，不必一味地将过错推到自己身上。
少将有底气说出这种话，是基于他愿意也能够当一个保护者。可他不行，他尚且不能看顾好自己。他与少将是相反的两面。
叶桉凝视着黎诺，忽然说：“黎明星号上没有自然人。”
黎诺停止用餐，双手交叉搁在桌面，上半身微微前倾，浅绿色的瞳孔荡漾着笑意，“之前没有，之后可以有，先例是用来打破的。”
叶桉露出个浅笑，没有接这句话。刚才一瞬想到，如果大学毕业后进入黎明星号工作，后来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
“还吃么？”黎诺适时转换了话题，“红尾鳗鱼用在食材上不太好接受，要不要试试它的其他效用？”
“什么？”
黎诺神秘兮兮地没有解释，起身去服务台结账。叶桉哑然失笑，跟在他身后。
结完账后，黎诺跟服务员多说了几句，叶桉虽然没有听懂，但根据手势大概猜出是问路，那个神秘的其他效用。
他们走得悠闲，有时会停下来看看路边的特色商店。遇到试吃小摊，黎诺会兴致勃勃地上前尝试。
叶桉则敬谢不敏，上一秒还在蠕动的软体动物，花刀一片，淋上红艳艳的酱汁，就这么生猛地送进嘴里。他看着实在难受，周围吃过的人类或是其他种族的人，却赞不绝口，黎诺亦频频点头。
“因为见得多，所以接受能力很广泛吗？”叶桉盯着少将的脸，弱弱地问。
“是吧。”黎诺弯唇道，“我记得我吃过最特别的东西，是一颗远次级星首领招待的蠕虫盛宴，五颜六色的虫子干拌在一起，触角还在不停地抖动，还有些顺着筷子直接爬到我的手上，最主要的是味道真的不太行，一股金属灼烧的涩味。”
难道味道行就能接受了吗？叶桉忍不住腹诽。画面感太强，他已经有点想吐了。
好在他们正巧抵达地方。刚迈入门，两个红曼人领着他们走进最里面的室内。两张铺着海绵的躺椅，不规则形状的容器摆放在中间的桌子上，里面两条红尾鳗鱼彼此追着尾，旁边不知名罐子袅袅升腾起烟雾与水泡，一股宜人的香气扑到鼻尖。
叶桉一头雾水地学着少将的举动，闭上眼躺进椅子里。其中一个红曼人取出一条红尾鳗鱼，往他的脖子一圈圈缠绕，尖嘴咬住后颈皮。
倒是不太疼，只是有一股电流入侵的感觉。他的意识先是进入到一处白茫茫的空间，紧接着世界开始染色，变成种满阿弥花的花园，紫蓝色的菱形花瓣随风舞动，一层层波浪从他脚边向远处晕开，越过一个穿着白色围裙的女人。
女人一头深棕色长发，发丝翩跹，手臂扬得老高朝他挥手，边大声呼喊：“小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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