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潇黑色的羽绒服外全是吞雪的寒风，天地间白茫茫的，从他触目可及的地方开始，周围的树林已经挂满霜雪，就像是围困的牢笼把他囚入其间。
他把帽兜向后一撂，冷风冰刀一样撇过耳际，好像湿意正在快速凝结。
刚才跟贺瑾秋说话时的笑容已经沉入面皮之下，整张熠熠的玉面仿佛冰山倒倾，泛滥出极光般遥不可及的空白神色。
宗潇微微扫视的眼睛似乎半点风雪都不怕，更谈何睫毛上欲积的细渺冰砾。
咽着血色的瞳孔外碧蓝湛烂，只是目光空洞。
雪女。
在来到国安代之前，宗潇相当长久地处于一种单调的振频中。日月光色、车水马龙，就像是极度简易的拼贴画，在他空洞的心室内短时出现，因而聚焦他的注意力。
但如果谈及意义，好像就一刀两断——生或者死，存在或者消亡。
不会有阴影在黑白之间，所以半点思绪都不会温存出现。
和现在一样。
宗潇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纤浓的眼睫上白雪细碎，珠玉般坠落到他的面上。
事实上，宗潇并不喜欢在空白中出现的字眼，因为那就好像在无边流转的循环世界里定下目标，他不得不短暂离开独属他一人的空间，回到这个甚嚣尘上、鸡犬不宁的虚无世界。
他抽一口凉气入腑。
雪女。
雪女、幻境、秋。
威压赫然爆发，白雪被骤攥成雾，肆掠起来的空白风暴如同旋流中的口舌，每绽开一寸，就把一寸的风雪撕扯着贪婪吞噬。
狂流倒冲，宗潇的红发在刺骨的寒意里扰动，鲜妍得像是烈火或者艳血，神色中睥睨的一点腥气漫上他的唇角、眼尾，在瞳孔里残忍滴落。
谁敢——
风暴在嘶吼的嗡鸣间迅速开疆拓土，天地四方无一不被彻底盖下，勃然杀机锋芒毕现，简直是以所向披靡的刚猛冲势彻底吞并整个封闭区！
富土山的封禁区很大，大到在皑皑白雪中他们各自失去联系。
但在虚室生白中，这方圆之地就好像轻易被颠倒在股掌之间，被宗潇那双神异的眼睛空洞俯视。
大雪无法遮挡宗潇的感知，在他所见的一切里，大圆里圈入层层小圆，每一个圆内都是雪女随机设下的幻境，守株待兔一样等着没有觉察的大代理深陷其中。
——凯文不敢随意行动，正在幻境的圈外仔细勘察，因为卢卡森像是贺瑾秋那样消失了。
而幻境里，欧洲的宫廷城堡繁花似锦，卢卡森站在明媚秀丽的房间里，紧紧盯着手中的信件。他浑身发僵，脸色青白到好像要崩溃的地步，指腹下，信纸不断颤抖，紧接着被热泪打湿。
宗潇无知无觉地移开目光，毫不在意。
杉田尤跪在幻境里，如隆钟般的轰鸣嗓音在他的头顶作响——“你是徳川家遗留的血脉……”
阿多芙吉娅棕金的长发编成了漂亮的辫子，无数细小的绿叶像是在藤条上生长一样从发丝间细嫩钻出。她被拥在阿列克斯基的怀里，在黄金翻涌的湖泊边和他微笑对视——
米粒大小的花苞在她的发丝间盛开。
阿列克斯基抚摸着她的长发，像是在抚弄一朵荒原深处的野花。
“莱西……”他低低呢喃着。
幻境里大概是很久之前了，阿多芙吉娅艳丽的面上仍沾染着天真烂漫的少女气，她点了点头，对阿列克斯基道——“我明白了，看来我们的缘分只到这里。”她抬身，又轻轻吻了一下阿列克斯基的额头，“就在这里分开吧。”
阿列克斯基恍惚地怔愣一下，转瞬间满脸都是惨不忍睹的不敢置信。
“……什么？你不准备和我走吗！”
阿多芙吉娅清脆而没有半点犹豫地回答道，“不啊！”
另一侧的幻境里，井上东和在驾驶舱内撕心裂肺地惨叫，宗潇触及到他的眼睛，又没半点注意地空洞错过。
秋在哪？
“当啷！——”
震响从耳鼓穿入脑膜，分散开来的注意力霎那间收成一点，牢牢聚焦在碎裂的幻境上。
钢铁摧折，警棍像是潮水一样蜂拥而至，斥责、辱骂、恐惧，地面被荡漾的黑色浓液遮蔽覆盖。
宗潇伸出手，像是伸出手。
在这空白浩渺的空间里，一切都如他所愿地发生。
那个狭小的圆圈被宗潇从上往下碾成碎片，他的食指仿佛天际压来的巨山，在富土山的封闭区内左右碾磨，山石崩裂塌陷、地面颤抖，圆圈发出骨裂般的脆声——宗潇的笑意咧入酒窝，绚烂的眼底疯似的雀跃出残酷亮光。
他把本也已经从幻境里破出的贺瑾秋抓入虚室生白里，在看到贺瑾秋落回实处的时候，确认一样眨着眼看了他一会。
双刀入鞘，贺瑾秋一把托起宗潇的脸，拇指唰然抹开一横血。
“……宗潇！”
宗潇的鼻血淌下来，在他那张羊脂玉似的脸上抹开，色彩极差到惊心动魄的地步。
宗潇自己倒是不在意，嬉皮笑脸地懒懒往贺瑾秋身上一挂，胡乱蹭了一下，毛绒绒地挨住他。
“找不到你……”宗潇耍赖一样黏糊糊道，侧过脸来看贺瑾秋，脸上血糊糊的印子淡了一点，眼底澄澈而漂亮。
贺瑾秋静静看他，身上也没带纸，只能将就着给他把血擦了。
和宗潇探讨知不知道这很危险、不应该这么做、真是胡闹，都是没用的。贺瑾秋太清楚了，他消失这么一会宗潇就能弄出这么大动静，要是找不到他，整个封禁区都要被碾成废墟。
宗潇还水汪汪地看着他，酒窝里藏着秘密一样，靠近了全是稀淡好闻的味道，泅着化雪的温度，像是凉透了的霜糖。
……怎么能说他呢？
……说什么好呢？
贺瑾秋低头亲了他一口，抵着抱抱熊一样的宗潇问，“就不能等一会？”
宗潇粘得要命，往贺瑾秋身上抓挠两下，贺瑾秋从善如流把他抱得紧了一点，才听他哼哼道，“不能。”
“难不难受？”
“难受。”
“哪里不舒服？”
宗少爷赖着就随口胡诌起来，在贺瑾秋颈边磨磨蹭蹭，“哪都疼……手疼，屁股疼……”
贺瑾秋正好顺手，听他应该是没什么事，就开始在这里胡说八道，直截就在他腰下打了一巴掌，“出去了。”
宗潇也不计较贺瑾秋打他，蹭乎乎地磨叽着，“……等一下。”
“还有什么？”
“轻了。”宗潇转过脸，一张犯规的蝴蝶脸，还故意用那种似流氓非流氓的无辜语气道，“想要。”
贺瑾秋差点气笑了，牙痒痒地捏着他的脸，实在是搞不懂宗潇的脸皮怎么能这么厚，半天下来倒是贺瑾秋有点血气上脸了 ，“出去了。”
宗潇趴回贺瑾秋身上，拖着语速道，“等一下，我把这几个幻境叠起来——”
贺瑾秋刚来就被宗潇的鼻血一吓，没注意到虚室生白里的这些大小圆圈。
“你能吗？”
大少爷能被质疑吗？脾气一下就来了，“我能。”
“你刚才不是流鼻血了？”
“老子能。”
贺瑾秋抱着猫一样，捋了一下宗潇的颈后，要揽过他来说话，被宗潇一撇头躲开了。
“你等一下又难受。”
“我现在就难受。”
“那你还……！”
宗潇把几个圆圈拿在一处，往百里剑英的头上摁下去，随口打断他，“我想要啊。”
贺瑾秋默默无语地不敢说话。
“没听见？”宗潇大功告成，斜着眼睛看过来。他的嘴角撩起，撩出一种相当吸睛的心跳感，好像勾弄在贺瑾秋的心弦之上，挠得他颈侧都变得紧烫。
“秋，好想要啊——”
-
百里剑英勾拳硬上，雪女抽身闪躲，视线里，这个无一丝术法的星国阴阳师面寒如冰，眼底是万年冰川根本不可撼动——她旋即掀身扫腿，没有错过半点滞空的时刻，整个人以抡翻的动作直掼雪女面门！
腿后破空般拉出长长呼啸的哨响，风流一瞬破碎，宛如潮浪哗然回涌——
“乓！”地一声重顿，雪女脆柔的臂膀似乎结结实实挨下了这凶烈一击，但身后却陡然冲拔起近十米的雪浪，在空气中骇然炸响。
没有术法，竟然可以强到这种地步吗？
这个人——
冰色剔透，点点滴滴从雪女的指尖回溯，血管青青，如花柳抽枝，弯弯地曲出细腻靓影。
百里剑英一下就能捕捉到那种明显的不同，似乎雪女刚才都还只是收着，没有拼尽全力，而现在大不相同。
她的指尖变得像是透蓝的冰体，这种趋势随着她的血流慢慢上攀，与此同时她失却的右手又结冰般生出，她微微拧转手腕，只看着百里剑英稍稍淡笑。
不妙。
百里剑英刚要靠近，雪地里就像埋藏着惊雷一样冲天炸起，要是晚上那么万分之一的时刻，这密集爆开的微尘就会彻底把她冻成冰块。
真的不一样了。
弩箭即刻上膛，飞矢流星一样弹开耀目光弧，雪瀑层层在箭镞后跟起，却都堪堪只擦过钢箭的利尾——
雪女抬手一止，三箭急停骤冻，带着闷声砰然落地。
如若忽视这种急激心跳的氛围，百里剑英和雪女遥遥相望的一幕该是尖锐非常的对峙美。
“……你太危险了。”雪女轻飘飘地开口，就声音而言，她的霓虹语语调轻缓，嗓音和柔，在雪地里却无处不清楚。
百里剑英一动不动。
“你不能活。”
时间好像流水，过隙只稍霎那，冰透的化雪淌过石隙，粘连不断。
那种冰化的迹象攀上她的双肩，顺着脖颈悄悄延展。
雪女似乎还有什么要说，只是眉宇却突如其来地向中心一皱，她断然向后方的高空回头，震悚的表情没有被百里剑英错过分毫。
幻境错位了。
踏雪弹身而来的百里剑英趋势一缓，高压摁上双肩，接连把轻盈浮起的雪女一并压回地面。
欧洲的宫廷式城堡绵延无尽，卢卡森迅速转身，他的表情还沉浸在刚才的绝望中，清醒的瞬间好像整个人是被完全替换而出。场景一分为二，另一侧是在暴雪中颤抖的原始森林，阿列克斯基一把拽过阿多芙吉娅，用自己的大衣迅速把她包得严实。
霓虹式的高门宅邸被城堡吞并在内，长廊幽远，大雪纷纷扬扬，落在长廊渺远的窗外，雪女背后的窗棂上。
百里剑英睁大眼睛，往窗外定睛看去。
这些下落的雪根本就是无凭之雪，从空白处来，落回空白之上。
他们还没意识到，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虚室生白。
远处，接近三十米高的破损高达背对着他们微微弯腰，它背后残毁的炮管正在狂风中大面积地散布浓烟，把空白的高空渲染漆黑。
一清二楚，高达的驾驶舱损坏，剖露出来的半脑上电光跳跃。
雪女的下颌已经冰蓝得彻底，魔怪的气息也已经浓郁到让大代理都觉得深陷其中的地步。
她雪白的衣袍潺潺泻下，环视的目光里终于出现了一些耐人寻味的神情。
“是宗家的阴阳师……”她看向百里剑英，笑意深刻了一些，但仍旧不疾不徐，礼貌且轻缓地继续，“那个人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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