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解惑

这孩子果真聪明伶俐,渭川先生的嘴角噙着一丝浅笑,一边饮茶一边目送青柏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疏疏竹篱之外。

少年人灵活敏捷,而我终究是……垂垂老矣。

沈宜亭心生感慨,稍稍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僵硬酸麻的腰肢,徐徐调转视线。

玄武军大帅依旧正襟危坐气势凛然,老先生简直无法把这个端端正正坐在对面的男人与当年一刻不得消停、调皮捣蛋的小世子联系起来。

二十载岁月流逝,可以改变许多人和事。

瞧眼前这大梁最著名的武将,算来尚不足三十,年纪轻轻而双眉之间已被光阴刻下一条不浅的细纹……

足见其思虑过深且郁结于胸,此时探访必非单为贺寿而来。

所以沈宜亭才特意支开童子,他布满皱纹的面孔变得严肃,吁了一口气,“此地狭小鄙陋,委屈王爷了。”

“哪里,哪里!“李瑾由衷称赞,”先生此处可谓是‘陋室不陋’。”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沈宜亭本是一语双关旁敲侧击,听到“陋室不陋”不由雅兴大发,用苍老而深沉的语调富有节奏地吟诵前人的文章佳句,末了他意犹未尽地叹道:“今有王爷这条真龙驾临,寒舍蓬荜生辉!”

李瑾刚把茶盏送至唇边呷了一口,闻得“真龙”一词不禁神色一变。

镇北王一时没控制好力度,手中名贵的鹧鸪斑建盏“啪”地拍下,它窄小的圆底在光滑的竹面上骨碌碌转了好几个圈,堪堪停在边缘,剩余的茶水泼湿了半边茶几。

自古“真龙”喻天子,这话犯了大忌讳。

退隐多年的渭川先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顾不上收拾先离席谢罪,双手高举一揖到底,“老朽失言,万望恕罪!”

李瑾浓眉微蹙,他相信先生是无意提及,而乾正殿上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却对他……心存疑虑。

镇北王略一抬手,“先生请起。”

沈宜亭恭谨诚恳地跪拜再三,然后取过抹布擦拭干净桌面,竟像做错了事被当场抓包的小学徒一样满脸惶恐,手足无措地站立一侧,直到镇北王发话“先生请坐”方重新落座。

房舍临水而建,藏于山林,窗外溪流淙淙,松涛阵阵。

动人的天籁使人身心放松,李瑾闭目冥思仿佛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过了很久很久才睁开眼皮。

沈宜亭也籍此恢复逍遥世外的隐士常态,平静地与昔日弟子相对而坐。

先生座位下那块蒲团的草茎断裂了数处,显然饱经“磨砺”。

李瑾悠悠开口:“想必先生是日日不离这蒲团,先生认为它坐得……可舒适?”

问题来得突兀,沈宜亭不解其意,思索片刻认认真真作答:“箪食瓢饮,乐在其中。这东西虽破旧,但结实轻巧,冬暖夏凉,颇为实用。况坐具乃是外物,与我心何涉?”

“好一个与我心何涉,”李瑾拊掌,一指矮几上的茶具,“既为外物,烹茶品茗又何需建盏?

“哈哈哈!“

反诘得精彩漂亮,渭川先生爽朗大笑,“你的眼中它是建盏,在我看来不过是一坨烧制成型的泥巴。”

“说得妙!是学生着相了。”

李瑾端起一坨“泥巴”,仔细咂摸这山泉野茶与宫中贡茶截然不同的风味。

甜润甘醇的茶水汇成一线缓缓入喉,一缕忧思悄悄爬上眉头,镇北王眉心间的竖纹更深了。

“先生是前朝元老,一定见过乾正殿上那张九龙金椅吧?”

沈宜亭频频点头,想当初第一次殿试面圣,那座大殿金碧辉煌巍峨雄壮,丹陛上的皇帝威严无比高不可攀……

“诚如先生之言,他人眼中那是龙椅,在我看来不过是一堆描金画银的木头而已。”

渭川先生浑浊的老眼闪过一道洞察世事的光芒,“王爷赤胆忠心,日月可鉴。”

赤胆忠心?

天子猜忌重重令臣下心寒,还谈什么赤胆忠心。

“父亲在世时常言‘为臣者,当恪尽职守为君分忧’,”李瑾摇头冷笑,“我谨遵父训恪守臣节,纵是如此,皇上仍然……”

结合镇北王返京前后的相关消息和种种传言,沈宜亭似乎摸清了这位将军来访的主要目的,左手捻着颏下的几茎胡须静待下文。

“唉!”李瑾喟然长叹,“东汉伏波将军马援曾云‘大丈夫当战于边野,马革裹尸还’,与其这般耗在盛京,我宁可回甘泉关!”

“嘭!”这次他几乎是把茶盏重重地砸了下去,险些将“泥巴”和桌面震碎。

能够一吐胸中闷气是好事一桩,沈宜亭丝毫不以为意,“老朽斗胆猜测,王爷是想不通皇上为何偏要将你这边关守将滞留于京城,对吗?”

一语中的。

李瑾倾身拱手行礼:“学生愚钝,请先生赐教!”

一套珍贵的《汉书辨惑》不知何时已被青柏从锦袋中取出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窗边的简易竹木书架上,沈宜亭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朝那边一扫,“你自幼爱读史,尤喜《汉书》,为师且考考你。”

镇北王一愣,不明白老先生为何心血来潮考较史书,只听沈宜亭用耐人寻味的语气慢悠悠地继续提问,“王爷智勇超群,可还记得……‘王翦求封,萧何自污’?”

王翦于大军出征前后三番五次向君主讨要封赏,部将忧虑而秦王放心;萧何接受门人建议广置房产抢购民田,百姓生怨而高祖暗喜……

秦汉时期两位功成名就的文臣武将,均选择自污名节以图保全,反观他李瑾是怎么做的呢?

隆兴帝赏赐美女、府邸、珠宝统统拒绝,授了个督管全**事而无实权的虚衔,他兢兢业业不敢有半点差池……

这叫皇帝如何放得下心?

李瑾恍然大悟,起身恭敬作揖,“多谢先生指点迷津!“

“岂敢岂敢!”沈宜亭亦站起答礼,笑眯眯地摆手,“王爷聪颖过人,不愧是大梁英才啊!”

一阵清风吹拂,满室茶香幽幽。

镇北王散去心结,算算时辰不早,再次抱拳致意:“学生不请自来,多有叨扰,望先生保重,告辞!”

李瑾话毕欲抽身而去,沈宜亭及时叫住,“王爷!”

“书卷珍贵,无以为报………”

老先生解下腰间一枚缀着大红流苏的桃木八卦牌双手呈上,“此牌名为‘平安符’,原是一云游方士开光所留,可扶正气、驱邪祟、保平安,今日老朽将它转赠王爷,愿王爷一生平安!”

“好!多谢先生!请留步!”李瑾收下桃符,施礼道别。

赵大勇与青柏闲坐溪岸,追风在一旁悠哉地啃着鲜嫩的青草,赵大勇时不时地拿眼角瞥着几十步远的草庐,一见将军出门立即起立,顺手揉了一把书童的脑袋,“小孩,该走啦!”

“叫谁小孩呢!”青柏老大不乐意,“打过仗了不起啊!”

他嘴上这么说,一点不含糊地拔腿往回跑,经过客人身边时来不及行礼,匆匆喊了一句,“您慢走!”

“明明就是毛没长齐的小崽子!”赵大勇笑呵呵地拍拍屁股,嘬了一声响亮的唿哨,“追风,咱们走!”

山路崎岖不便骑行,李瑾与执马的亲兵一道步行,随口提了一嘴:“你和那书童混得倒挺熟。”

“嗨!您是说他呀!”赵大勇开启无限吐槽模式,“那小子看着白净斯文,想不到是个自来熟,我搁这草地上躺着休息呢,他一来就叽叽呱呱唠叨不停,总缠着我问这问那……”

“我才懒得和小屁孩啰嗦,直接说咱可是上过战场的;结果他还吹上了,说他有个哥哥叫段青松,是顶顶厉害的武林高手,只是他们兄弟俩五年前走失了……”

“他说他有个哥哥?”李瑾忽然打断,“叫什么?”

“对,他叫段青柏,哥哥叫段青松。”

段青松,李瑾默念了几遍这名字,脑海里浮现昨晚齐王来访的那一幕,那个身负武艺的侍卫不正是段青松么?

难怪觉得青柏有些面熟,这两兄弟的样貌起码有七八成相似。

镇北王又解开一个不大不小的疑团,呼吸着山间清新的空气,心情越发轻松,步伐越来越快。

赵大勇急了,“大帅,您慢点!我这还牵着追风呢!”

李瑾怀着某种隐秘的心事和期许,眼底生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微妙笑意,向后一挥袍袖,“快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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