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提醒谢湜予,不要在自己的地盘上多管闲事。
“二两银子。”李乐同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道,压下了马世忠的劝导。
她看着谢湜予,眸中是毫不掩饰的锐意:
“方才州牧用以待客的玉露茶,正是此价。可我兄妹二人,却将这二两雪花银,拆了又拆,分给了近五十户施州贫家!
她语速加快,字字清晰:
“用这点钱,他们能买五斗最劣等的粟米。便是那种吞咽时都刮擦着喉咙的粗砺之物,也需精打细算,方能熬过漫漫寒冬!”
“放眼全施州,因一□□命粮而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又何止这区区五十户?!董家利用百姓不识字,诓骗他们签下重利借契,待来年无力偿还,便纵恶仆夺其田产,逼人典儿卖女,家破人亡——”
李乐同站起身,反问马世忠:“州牧大人,这般人间惨剧,在您治下,难道也如佃租纳粮一般,是‘常见’之事吗?!”
她目光如炬,毫不退缩地迎向马世忠阴沉的视线:“若这便是施州呈现给侯爷的‘一派荣华’,那这荣华之下,垫着多少百姓的白骨?!”
谢湜予凝视着她。她有一张足以令人心生怜爱、进而谋求庇护的容颜,可她偏偏选择了最艰难、最危险的一条路。
她不像在规则内游刃有余的贵女,她是一柄骤然出鞘的剑,寒光凛冽,带着不顾自身安危也要劈开黑暗的锐气。
李乐同也不避让地看向他,和谢湜予想的不同,她的目光深处,竟是一片澄澈的温和、一种明知前方可能是万丈深渊,却依然无所畏惧的坦然。
谢湜予便知道自己生活的死水中,落进了一只彩蝶。
马世忠的冷笑打破了短暂的寂静,他强压怒火,维持着体面:“若有冤情,本官自会核查!绝不姑息!”
话锋一转,再次钉向谢湜予:“小侯爷,您说是吗?这些地方事务,实在不值当扰您清听。”
谢湜予静静看着马世忠。
李乐同也安静地凝视着谢湜予。
“算不上烦心。”
终于,谢湜予开口了。
他侧过身,面向马世忠,唇边依旧是那抹温润如玉的笑意,眼底却已是一片不容置疑的清明。
“巧遇便是机缘。马使君若能借此雷霆手段,肃清此等盘踞地方、鱼肉乡里的毒瘤,岂非大功一件?届时谢某回京,定当向圣人详细禀明——施州在马使君治下,不仅民生繁荣,更能铲除积弊,还民清平。”
李乐同直到此刻,才将那口一直提着的气,长长地、缓缓地吁了出来。
她感到兄长倚靠着她的手臂微微放松。
日头已渐起,随着谢湜予的话,在这屋内撬开了一丝微光。
李其远伏在客舍榻上,背脊上二十道笞痕紫胀隆起,皮肉翻卷处渗着血水。
李乐同绞了冷帕子为他擦拭额间冷汗,指尖触到他滚烫的皮肤,心头一紧。
外间是马世忠朗朗的笑语:“快请谢侯爷入席!把新排的《春莺啭》奏起来!”
正堂内,十二名舞姬踏着拍子翩跹起舞。
陆时也斜倚锦榻,凤眼微挑,漫不经心地掠过身旁奉酒的美人。
那女子被他眼风扫过,便含羞带怯地轻垂了眼眸,漂亮的指尖染着粉黛色,盈盈给他满了酒,恍若无声的邀约。
“施州胭脂色,当真是名不虚传。”陆时也轻飘飘地笑着,“比朱门里解语花,还要胜三分灵秀。”
谢湜予身边的美人因这一句夸赞也受到鼓舞,伸手为他按着头,轻声细语在他耳边问:“侯爷辛劳一日,怕是累了吧?”
谢湜予目光氤氲着几分朦胧,似是已有醉意,却不着痕迹地避开。
女帝临朝十载,执掌权柄已近二十年。立场纷乱之中,局势并不明朗。强权压制的平静水面下,多少结党营私的勾结不一而足。
他空有侯爵之位,不参政、亦不谈论政务,凭着才学偶得贵人赞许,不过是权力棋局中一个精致的摆设。
想起李乐同那双看似恳切却暗藏锋芒的眉眼,谢湜予唇边泛起苦意,他这枚李家兄妹眼中镶金嵌玉的棋子,恐怕并没多少作用。
“退下吧。”他温声开口,仍是那副春风拂面的模样,“今日酒沉,恐怠慢了佳人。”
拒绝也也如柳絮沾衣,不带半分锋棱。
“倒是热闹,”李乐同指尖摩挲着粗陶碗沿,听渐歇的管弦声:“能说动他入局,已属侥幸。”
“只是马世忠岂是易与之辈?”她凝视窗外渐沉的暮色,“借谢湜予这柄华而不实的钥匙,去开州牧府的铜锁,终究是步险棋。”
烛芯哔剥作响,映得她眼底晦明不定。
对旧友的猜疑与对大局的忧思,终究盖过了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愧怍。
好在他们的棋枰上,谢湜予从来不是不可或缺的胜负手——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玲珑缀饰罢了。
“他若真是个蠢材反倒好了。”她轻声自语,话音未落,敲门声不期而至。
谢湜予的声音平和得过分:“二郎身体如何?”
自己方才说的话,谢湜予是否听到了?李乐同心头一紧,门扉开启的瞬间,面上却已绽开那抹与她融为一体的明媚笑容:“多谢……”
话音戛然而止。一时间,她竟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
是侯爷?还是……幼时的称呼?
可身处不知前路的漩涡中,重逢的叙旧已经说不出口。
一门之隔,谢湜予闻到了满屋的药草味道。
眼前的人没有如谢湜予以为的一般,困于那座广袤而贫瘠的王府牢笼,也没能如她母亲期望的一般,安然无忧地、受尽宠爱地长大。
只有这副明媚的笑颜,仍旧与幼时毫无二致。
但少时,她也是带着这样的笑容,才刚窝在大监怀里闷闷不乐地说“阿爷来,阿娘总是不开心的,我也不开心”,转身又能娇憨地扑向李煊:“阿爷抱抱昭昭。”
“分内之事。”谢湜予让自己从回忆里出来,温声应,目光却掠过她肩头望向内室,显然更关切李其远的状况。
李乐同侧身迎他和陆时也进了屋,顺手扶起榻上的李其远。
“皮肉伤罢了,不碍事。”李其远在榻上勉强起身,冷汗已浸透中衣。
陆时也默然落座,冷眼打量着这对落魄皇裔。
李氏皇族子孙众多,落魄成他们这样的也不在少数,只是像他们这样大胆作死的却不多。
“我阿妹在堂上说的,句句属实。”李其远续道,“去岁大旱,收成少之又少,董家趁机强占田产。若任其妄为,今冬必有易子而食的惨剧。”
谢湜予揉了揉眉心,连日应酬的疲惫显而易见。只是因为与李家兄妹的情谊,仍旧来看他们一遭。
听李其远这样说,勉强打起精神应着。
是个正经得有些无趣、且过刚易折的人——陆时也垂眸,心中已经对李其远下了判词。
李乐同倒是懂得看人脸色,见谢湜予带着些疲态、陆时也神色冷淡,适时开口说:“炉上还温着山药羹,两位喝些吗?”
她太懂得如何用细节瓦解心防——羹汤很普通,只是吃了施州的辛辣食物后,再喝一口温润清淡、带着盛京风味的羹汤,足以熨帖肠胃。
陆时也一边喝汤,一边暗忖:妹妹倒是个灵巧活络的。
微甜的口味,配上被煮得软烂的山药、零星的桂花,是少时晨起,李乐同阿娘赵氏常给他们喝的。
谢湜予捧着瓷盏的指节微微收紧。人的口味确有记忆,他温暖的年少时光,就这样被一碗羹汤轻轻勾起。
他的神情和缓了些,李乐同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只对谢湜予浅浅一笑:“也不知道你的口味变没变。”
神情真挚专注,好似故友重逢,对方仍在心里。
“还是以前的味道,”谢湜予看着她,一时分不清她脸上的是真心、还是一贯擅长的伪装,“多谢。”
李乐同要利用他,能倚仗的唯有那点残存的情谊。
她别无选择,干脆利用到底:“这些年在施州,每每问起你,旁人说起的只有你的才学,说你的诗词在洛州很是一绝……”
她的目光皎洁如明月,眼里的挂念与关心真切得让人很容易信任她:“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谢湜予认真想了想,觉得自己的这些年实在索然无味:“挺好的,富贵闲人,总好过许多人为生计奔波。”
“我们也挺好的,”李乐同好似不自觉地向他倾身,烛火便为她精致的脸庞添了几分柔和。
她眨眨眼,声音轻缓:“说来话长,檀奴……”
这小字仿佛脱口而出,惹得李乐同和谢湜予都是一愣。
李乐同看着谢湜予平和的神情下,眼底漾开细微涟漪:“有好多事呢,我都想和你说。”
陆时也冷眼看着她,忽觉李乐同这样的人,比她兄长更难捉摸——真假掺半,真心藏算计,算计谋真心。
陆时也勾了勾唇角:“你们打算做什么?”
话说到谋划,李乐同却沉默了,眼前这兄妹俩分工明确,一人谋事,一人攻心。
李其远接过话头:“不敢牵连二位入局,但请助我们演完这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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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借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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