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婚很少有大办的，皮肤枯黄的女人坐在床上，身后是陪嫁箱，上面贴了个喜字。
女儿哭，新娘哭，老娘哭，三个人一起哭。
褚裟掀帘子进来，他手里拎着鸭，因为避嫌一直等到没人了，把侄女拉到身边，和要去新家的嫂子说了点话，大多是关心之语。
临了，他快速从怀里掏出信封来，里面装了钱，嗖一下就要压在箱底。
“兄弟，你干什么？”刘瑞英的眼神格外灵敏，她一直防着现在这事儿，手牢牢地攥着小叔子的手腕，当然不敌男人的力气，可短时间钱也去不了箱底。
“一点心意，收下。”褚裟的态度是不容拒绝，“姐，你为我哥生下妮妮，我这点小钱真算不上什么，听我的，收下。”
“我不能要，大兄弟，公公治病要钱，妮妮读书也要钱，我不能收……”刘瑞英说着就哽咽了，她的命真苦，嫁过去一年就没了丈夫，小叔子待她和妮妮是真好，之前婆婆提出过要让小叔子娶她，以后还是一家人。
农村不少人家都这么做，小叔子照顾嫂子和哥哥留下来的孩子，这样能防止出现后爹欺负孩子的情况。
褚裟拒绝了，他觉得这非常荒唐，还因此和父母吵了几次。
“妮妮，以后听叔叔的话，他就是你的亲爸爸，妮妮……”刘瑞英哭到抽气，呼吸不上来，她瘫坐在地上，看着女儿被拉走。
褚裟夹着侄女走到了大路边，三轮车就停在树底下，郭宁毅在数地上的落叶和正在搬家的蚂蚁。
“东……东家，天……天要，要下雨了，我们……得，得……快点回去。”
听见侄女还在哭，褚裟语气狠了起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想让事事如意是不可能的。”
“呜呜呜呜——”
“别……别骂……”郭宁毅把褚妮可抱到了怀里，孩子这么小，东家也太狠心了。
“你别说些不可能实现的话。”褚裟沉着脸开车走了。
等到回了家，褚妮可已经哭累了，趴在郭宁毅怀里睡了，小脸上有两道清晰的泪痕，惹人心疼。
郭宁毅避开东家的手，他抱着妮妮从车上下来，轻手轻脚地把孩子放到床上，一出门就看见东家在院子里刮鱼鳞，此时他恼怒自己是个结巴，说不清楚话，也安慰不了孩子。
褚裟进了柴房，他去里面抱柴火，和母亲又起了争执，“妮妮是我哥的孩子，我们血浓于水，任何事我都愿意为她做，但是……”
东家平日做买卖，经常跟人有口舌之争，说话做事都是一个利落，根本不给自己母亲机会。
虽然邵金香没了半点年轻，但她实际上比丈夫小整整十五岁。
褚仕华到三十岁也没有娶到老婆，他给邵金香的外婆干活，结账的时候，老太太把自己十五岁的外孙女送给他当媳妇。
他们很快就有了第一个孩子，之后因为贫穷先后没能留住两个孩子，直到第四个孩子降生。
“没事了。”
褚裟抱着侄女，“叔叔错了，跟你道歉，以后都爱我们妮妮好不好？”
“我还是很伤心。”褚妮可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之前没上过幼儿园，都是跟着叔叔学识字和算数。
“等你到了学校，交到朋友，你就会开心起来了。”
“真的？”
褚妮可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叔叔，之前她就听妈妈说读书好，一定要求叔叔给她读书的机会。
“嗯。”
郭宁毅眼见着乌云越来越多，心里急了，恨不能立马打完药。
“没事。”褚裟非常满意现在这个工人，之前请的那几个糟糕透了，不是偷奸耍滑就是好吃懒做，手脚还不干净，竟然有偷他钱的混蛋，遇上这么一个能吃能干脾气也好脑子灵光的工人简直是大哥在天上保佑他了。
“小郭，吃这个，别啃地瓜了。”
“吃……这，这个香。”郭宁毅很不好意思吃东家的饭菜，他觉得随便给自己点东西吃就行了，可东家实在是太讲究了。
“粉皮呢？”褚裟在烟台前忙，他妈就在一旁给他找东西，“要三张，我们一大家子人呢。”
“也别太多了。”邵金香有点心疼，她也劝不了儿子，只能闻着锅里散发出香气。
“这碗给郭宁毅。”褚裟抬抬下巴，他蹲下来问侄女吃哪块肉。
“吃粉皮。”
褚妮可没有动碗里的肉，只把粉皮吃了，她觉得自己应该吃少点，这样就不给家里人添麻烦了。
“回来，你吃这些不够。”
“够了。”褚妮可看见叔叔的眼神，哇一声哭了，被抱在怀里，“我可以不吃。”
“妮妮，这是谁惯的毛病？”
褚裟立马冷了脸，他在镇住侄女的哭声后又转变了脸色，“你要长身体，好好吃饭才能长个子。”
“我觉得孩子是太想妈了……”
“妈，不准哭。”
褚裟看看父母，“以后谁都不准跟她弄这副样子，满脑子命苦，连日子也不过了。”
“自家人跟前，我就哭给你们看而已。”
“可是我不想看，也不想妮妮看，她以后要长成大树，不能被些大石头给压了。”褚裟知道母亲听不懂道理，他也不想讲，平白浪费时间，这片土地已经蹉跎了他太多精力。
雨下起来了。
郭宁毅站在屋檐下看，他觉得雨水真脏，天空灰暗，一切都是阴蒙蒙的。
“拿个盆子，漏雨。”
“知道了。”
搪瓷盆放在地面上，从缝隙里渗进来的雨水落下来，四溅。
雨大的时候，盆就满了，只能往外倒。
褚仕华咒骂老天爷，他担心水果被雨水打落了，转念一想，“幸好前段时间没有下一滴雨，咳咳——咳咳——”
如果雨在水果成熟前降落，那水果就彻底遭殃了，产量大减，口味也不好。
“吃个桃子。”褚裟洗了几个大桃子，第一个拿给郭宁毅，“我们得等等了。”
郭宁毅拿着桃子去找褚妮可，他把桃子掰成两半，把红的那半给孩子。
“谢谢叔叔。”
褚妮可怯生生看一眼自己的亲叔叔，她既怕他，又想从他身上得到安慰，郭宁毅就顺着她的目光看东家。
“该死的天气！”褚裟在屋檐下，他的指尖夹着手卷烟，吐出的烟折在雨幕里，眉头紧皱，下一秒就出去了。
“外面还下雨，拿着伞。”
“妈，我用不着。”
邵金香心疼儿子在雨里摘水果，她想一起去却被拒绝了，犹犹豫豫地看郭宁毅，就见对方穿上了雨衣，有了喜色，“你去啊？”
郭宁毅点点头，东家的娘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娘。他们家也是老夫少妻，爷爷和爸爸攒了很久的钱才买来了一个小女孩，一刻不停地生了八个孩子。
在生最后一个孩子的时候，郭宁毅的娘难产了，她躺在床上呻—吟，没有撕心裂肺，像大雨里的小猫，你明知她快不行了。
“妈，妈——”
七个孩子都在喊妈，郭宁毅是结巴，他的声音并不明显，想来，那天他只是失去母亲的孩子们中的一个。
“你在想什么呢？”褚裟不知道自己大还是郭宁毅大，暂且还没有合适的称呼。
“东……东家，我……我想起妈了。”
“她身体怎么样？”
“死，死了。”
“哦。”
接下来两个人都沉默了，除了雨打在叶子上的声音，除了雨衣的摩擦声，除了偶尔生锈的铁皮桶的摇晃声。
“哎呀。”褚裟一弯腰，他的手捞住了往下掉的桃子，郭宁毅抬脸看着他，“幸好，差一点砸到你了。”
邵金香撑着伞，摇摇晃晃地走在泥里，她要喂狗，今天还没有喂过一次。
原本褚仕华要帮忙做点什么的，但是他的身体太不好了，连躺在床上休息都只有痛苦的折磨。
“搬得动吗？”
郭宁毅点点头，他觉得一个人搬两筐更快一些，每一步都把雨鞋踩进泥巴地里，雨从帽沿往下淌，雨太大了，真怕影响收成，到时候东家给不出工钱就麻烦了。
“妮妮，开门。”褚裟吃力地往前走，他小心翼翼地把两筐水果放下，给郭宁毅让出空来，“明天要是继续下，就耽误了。”
“只送去水果店不行吗？”褚仕华一边咳嗽一边吃药，他有点想死了，活着干不了任何活，药还这么贵，全家人的生计都指望儿子一个人。
“不够。”褚裟开始发愁，他看着窗外叹了口气，“今年已经比去年好太多了，要是不下雨就更好了。”
“歇歇一天也行的。”
邵金香拿着毛巾给儿子擦脸上的雨水，“换个衣服，着凉了怎么办？妮妮，去拿叔叔的衣服。”
“哦。”
“牛还没有牵。”
郭宁毅先一步出去了，他回头看东家，示意自己去。
褚裟觉得郭宁毅因为结巴太过沉默了，这不是什么好心态，夜里他躺床上的时候就想了很多，今年果园的收成能支撑多少时间，自己该在空下来的时候找什么活儿干。
“你不爱说话，我一个人很无聊。”
“我……我说……说话费劲，别……别人觉得……得烦。”
“你说话，我听了高兴。”
“我……我和你说话，也……也高兴。”
“那就好了，没什么不好的。”褚裟起来关上灯，又看了一眼窗外的雨。
“雨……雨会停的。”
“看明天吧，什么都得看明天，死老天就是不愿意低头看看人活得什么鬼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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