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顺畅运转的灵气一滞，滕希睁眼往阵法里看去。
已经被清理得奄奄一息的煞气凌乱地飘荡在几个学生之间，没有多出什么人，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变化，就像刚刚听到的声音只是他的错觉。
滕希谨慎地站远了两步，沉默片刻后，掏出手机拨出一个号码。
“滕希？”
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声音在听筒里出现。
滕希顿了顿，确认似的喊出他的名字：“秦之望。”
他的声音和平时没有两样，但秦之望却敏锐地发现了不对。
“出什么事了？”秦之望问。
他的声音更低沉急促了些，滕希都能想象得到他现在眉眼沉黑，收敛了散漫神色的样子，他本就锋锐的五官会显得更加凌厉，看上去愈发不好接近。
没错，秦之望总是这样的，对不感兴趣的事连个眼神都吝啬施舍，对有些事又会直白地表现出在意。
他不会虚伪地掩饰自己，更不会……用那样黏腻又暧昧的音调喊他的名字。
又是煞气搞的小把戏么……
滕希吐出一口气，才察觉自己按着手机的指尖紧绷到发疼。
他换了只手接电话，放缓了语气说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之前忘了问，轻影钱处理得怎么样了？”
问出口的同时，他毫不犹豫地将灵力汇聚于指尖，准备一举将剩下的所有煞气清除。
而阵法中残余的煞气似乎感受到了威胁，刹那间从无序飘荡的雾气变成一张浓黑的密网，狠厉地直扑滕希眼前！
阵法与指尖的金光同时爆发，滕希眼睛都没眨一下，冷漠地看着黑雾被灵力击溃吞噬，直至全然消失。
“三局还没查出这是什么蛊虫，只能把它封锁在地底密阵，”秦之望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免得出什么意外，我用妖力给它裹了一层，要是发生什么异动我也能及时知道。”
说来也邪性得很，那蛊虫从尸堆里出来，以肉|体为食，寄生于魂魄之上，可它没有沾染半分煞气阴气也就算了，在被轻影钱镇压的情况下，竟也不曾泄露半分气息。
如果不是有一小撮灰雾在银币里蹿来蹿去，三局都要怀疑秦之望是不是在逗他们玩。
“嗯，等这边的事情处理完，我再试试我的灵力对它有没有用。”滕希对这个结果也不算意外，他取下傩面，示意元宝进来。
秦之望在那边应了声，滕希知道师公大概还和他在一起，便没再多说，挂了电话对元宝道：“学生身上的煞气都处理干净了，只是——”
滕希皱眉看向散落一地的各种器官，问道：“他们还能复原吗？”
“不能保证，”元宝摇了摇头道，“偶师或许能用灵力帮他们把这些器官缝回去，只是后续能恢复成什么样，咱们也没底。”
毕竟自从三局成立以来，偶师再也没接过什么活人制偶的单子了，手艺有没有退步暂且不论，这些被煞气侵蚀过的器官能不能正常运转，谁也不清楚。
滕希轻叹了口气，联想到煞气入体后听到的那些话，不难猜到这些学生大多是被煞气挑起了心底的自卑，才会逐渐被煞气侵蚀神志，做出这样的举动。
事已至此，抓到害他们变成这样的元凶才是最重要的。
“我想起还有个地方有些古怪，”滕希转头对元宝道，“你和我一起去看看？”
阴气浓重的深夜在外行走绝不会是什么好的体验，尤其是大学城依山而建，夜里除了路灯，便只能看见隐藏在幢幢树影中的教学楼，像个沉默而坚硬的怪物匍匐在黑暗里。
中元节鬼门大开，白日里熙熙攘攘的大学城此时依然热闹，只是出来活动的不是同一批物种，就连夏夜的暑气也避着他们，让这阴冷的夜更冷了三分。
滕希目不斜视地领着元宝从鬼魂中穿梭而过，很快就来到了鹿栖大学的艺术雕塑下。
“你当时就是感觉被他们窥视么？”元宝绕着这巨大的学生雕塑走了两圈，没看出什么不对。
“嗯，尤其是边上这个。”滕希指了指低头微笑的那个雕塑。
“我用执法记录仪试试，”元宝对滕希的直觉还是很信任的，他拿出一个小稻草人边拍边说，“偶师做的这批草偶比大多数妖怪的肉眼还好使，对各种气息变化敏感得很。”
元宝拍完，上传到手机，视频很快显现出来。
这是滕希第一次看到稻草人拍摄出来的景象，这才发现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视频里并没有具体的实物，而是各种流动的气息。
如果对照这现实里的景象来看的话，绿色的气息是雕塑下的花坛绿植，白色闪着微芒的是滕希自己，大片浅灰色的中空区域是这些无生命的雕塑……
“这些黑点是什么？”
播放到第三遍，滕希捕捉到一丝不对劲，他按下暂停键，拿起手机比对着雕塑观察。
如果不仔细看，这些闪现不到一秒的浅淡黑点很容易和背后的浅灰区域混在一起，打眼看过去就像是画质不好的马赛克。
元宝分辨得比他熟练些，看了两下后说道：“是这些雕塑的头——”
“等等！”元宝不可置信地凑近了屏幕，“怎么会是黑色？！可我没有感觉到任何阴煞之气！”
电光火石间，滕希立马想到了那擅长隐匿气息的蛊虫！
“后退！”
他推开元宝，戴上傩面挡在他身前，头也不回地叮嘱道：“站远点！”
说完，他双手捏诀，毫不犹豫地将全部灵力攻向雕塑的头部！
“……”
煞气与灵力交错间，隐约的低语声窸窸窣窣地传来。
“滕希。”
是秦之望的声音。
不，不是秦之望，这是煞气制造的幻觉。
那虫子最擅长的就是攻击人性的弱点，这都是假的。
滕希甩了甩头，稳住灵力试图忽略这个声音。
“我知道你会后悔的。”
那声音亲昵得如同在对爱人低语：“你会后悔曾经……”
“亲手杀了我。”
滕希瞳孔忽地一缩，心脏像被一双大手重重掐住，瞬间的刺痛让他几乎捏不住手诀。
下一刻，他面具下的眼神陡然一厉，斥道：“闭嘴！”
大量灵力倾涌而出，整个广场如同被疾风扫过，大树倾倒、尘土飞扬，唯有滕希在呼啸的风中屹立不动。
他手诀变换，一指剑诀劈向雕塑，暴烈的灵气毫不留情地将数个头颅斩落在地，来不及逃跑的煞气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啸，便被灵力的洪流淹没。
同一时刻被掀飞出去的还有元宝，他险险被一棵大树拦住，重重地跌落在路旁，一手还举着小稻草人，惊魂未定地抬头看向滕希。
远处的人影似乎褪去了之前的青涩温和，在灵力光芒笼罩下，与凶神傩面如出一辙的威严压得元宝几乎直不起身来。
不止如此，更令元宝心惊的是滕希脚下踏出的步伐——
“九州禹步？！”
不同于现在玄门灵师传承下来的禹步，九州禹步乃是最为古老的镇压邪祟，灭杀凶煞的步伐，但因其所耗灵力之巨，杀性之烈，不是一般灵师所能掌控的，即便有古籍记载了完整的禹步，如今也没有一个人能将这个步伐展现出来。
这种杀招，稍有不慎，施法人便会被反噬得神灭形消。
“快停下来！”
元宝顾不得害怕，顶着烈风艰难地站起来，却半步不得寸进，他只能无措地大喊道：“滕希，快停下来！继续下去你会耗尽灵力而亡的！”
他的叫喊被风声吹散，一丝也没能传到滕希身边。
又或许是此刻降临于身的灵力太过于浩瀚，滕希连风声也听不到了。
他脚踏古老的禹步，身心似乎与这片大地的脉动相接。
一脚落下，远处的山峦发出回应似的震吼。
再踏出一步，月华精气散落周身，像是在应和他的召唤。
风声呼啸而过，提醒他煞气的种子，已经广布于成百上千人的脑海之中。
每一颗种子的位置都在他脑海中浮现，它们密切相连，形成以雕塑为中心散开的神经网络——这才是那只蛊虫的全貌。
滕希双目微阖，他听见悠长的牛角声穿越千年而来，雷鸣般的鼓声随着他的步伐而震响，万千灵气被调动，只待他一声令下……
“破。”
音节落地的瞬间，蛊虫被万箭穿心！
“——”
无声的爆鸣在脑海炸响，蛊虫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便被斩杀于灵力之下！
可滕希却在同时，感受到了一股钻心的疼痛！
心脏仿佛被贯穿，浑身的血液奔腾着从胸口的空洞中涌出！
“唔！”滕希脱力地瘫坐在地上，摘下傩面，急促地喘了几口气。
没有受伤……受伤的不是我。他不停地对自己说。
“——”
尖锐的鸣叫仍在继续，滕希皱眉捂住了耳朵。
但声音却不断在脑海响起！
“杀了我。”
“杀了我。”
“杀了我。”
秦之望的声音回旋在脑海，滕希无意识地摇着头，拒绝道：“不……”
“可你还是动手了。”
秦之望缓声嘲讽：“就像今天一样。”
滕希失神地喃喃道：“除煞……是我的使命。”
“那我们之间的承诺算什么？”
“你明知道——”
“煞气就是我。”
“……”
“……不。”滕希无力地反驳着，他内心深处却在肯定他的说法，他说的是事实。
他说的，都是真的。
他即是煞气本身。
我曾经，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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