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七是我捡回宫的,但成为宦官,并非他自愿。”谢奕的眸底有寒意漫上来。
杜太后自小便与谢奕不甚亲近,她十八岁入宫,当时的先皇已经快五十了,有谢奕后,本就子嗣单薄的先皇其它两个儿子也莫名其妙地死去,先皇痛心不已,一病不起,在他五岁那年薨了。
对于父皇,他没有多少印象,而在他的记忆中,自己也从未与杜太后亲近过,每次请安后,杜太后总是以学业为重,让他多呆在上书房,比起杜太后,他与先生,也是前朝的宰相之一闻问在一起的时间更多,这位老先生对他极为看重,只可惜年世已高,在他十四岁那年便逝世了。
当年他捡到福七时,也只有十二岁,闻相病重,他出宫探望,大雪天里,看到和他一般大,却瘦得跟个小猫儿一样的福七,便将他捡了回来,杜太后知道后,要将福七扔出宫,可杜尚书进了宫之后,杜太后又改了主意。
因为那个时候,杜尚书发现,年轻的小帝王似乎学的东西太多了。
学则开智,智而思,思则辨。
懂太多的小皇帝,显然不是一个好的傀儡皇帝,于是他们给他换了帝师,不再规束他的学业,喜欢和小乞丐玩,那便和小乞丐玩。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直到闻相去世,将他叫到榻前最后的一翻叮嘱,才让他幡然悔悟,不再沉迷于玩乐。
他开始熟悉政务,开始关心朝廷,想要有一番作为,而在他这一系列的动作之下,换来的是十六岁那年,围场遇熊,他惊险逃脱,回宫之后,立刻便又遇刺杀,他活下来了,可福七为了保护他,却在这场刺杀中受了伤。
自此后,才成了他身边服侍的宦官。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成长得太慢,又太过鲁莽,狼虎环伺之下,稍不留神,便会让身边的人受伤,他必需要要尽快站在权力的巅峰,才能保护自己要保护的人,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江月白并不知其中内情,今天突然由谢奕亲口说出来,内心突然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
既是因为福七的遭遇,亦是因为谢奕的坦白。
曾经远远遥望的人,如今站在他的身边,和他讲着他的过往。
相比起记忆里那些带着光环的崇拜,此时却让他感觉眼前的陛下更加真实,亲近,更像一个人。
两人正好走到湖边,站在树冠之下,热烈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落下,只剩下点点光斑。
谢奕的声音始终都是平静的,他自小没有体会过杜太后的母爱,或许天家就是如此。
于是如今,哪怕除掉杜家,对他来说,不过也就是清除积弊而已。
江月白面对着这样的谢奕,却觉得有些心疼。
至少,自小他还有母亲在身边,虽然母亲不敢违逆父亲,可对他,却是实实在在地疼爱的,而陛下,年少失父,这些年来,却连母亲的一点关爱都得不到。
微风过水,湖面如金鳞浮动,晃了人眼,漫过人心。
不知不觉,已在园中转了大半个时辰了,福七看了看时辰,走上前来:“陛下,江大人,马上到午膳的时辰了,回紫宸宫用膳吧。”
用完午膳,江月白回了侧殿休息,福七奉着茶水,看向正靠在躺椅上小憩的谢奕:“陛下刚才和江大人说什么了?江大人回侧殿时差点拉着我的手哭了。”
这倒是有点夸张了,不过江月白单纯,什么心思都藏不住,看他时的眼神都和上午不一样了。
谢奕眼都没睁,只淡淡地说道:“博了一点同情。”
他的话都是真的,只是语气和语境稍稍软了一些,停顿多一点,叹息多一点。
福七将茶水送到谢奕手边:“怎么感觉相比起陛下,江大人可能更需要奴才一点?”
江大人这哪里是陛下的对手,就这一下,感觉就要快要把自己送到对方嘴里了。
谢奕睁眼看他:“你倒是叛变得快。”
福七笑笑:“这不都是为了陛下吗?不过,陛下之前不是还因为拿不准江大人的心意,怕吓着人吗?怎么这就……”
直接就下手了?
谢奕想起上午在殿中时毛茸茸的睫毛和琉璃般的眼。
以及那眼中毫不掩藏的信任,还有心疼。
“等不及了。”
他是想慢慢来的,怕把小兔子吓到,奈何人实在太乖,太可口,让他实在等不及了。
越是靠近,越是了解,便越等不及。
他不想成为他崇拜的神,追随的君王,他要驱散这层光环,让他看到谢奕这个人,看到他的爱,他的欲。
福七本来一直是笑眯眯的,闻言稍稍沉默了一下,才又说道:“这次赋税的案子,真想了结,势必会查到江尚书头上,这些年,他和杜尚书的事情朝野上下几乎无人不知,也不知江尚书是着了杜家什么魔了,陛下已经给过他许多次机会了,可他却仍然一意孤行,若真到了那一步,江大人那边……”
“他分得清。”谢奕微微直了直身子,眉心微蹙。
江月白自然是分得清,而且他没有参与其中,可是江叙毕竟是他的父亲,伤害在所难免,对于这件事,他想了许久,也没有想到一个万全之法。
下午,江月白准时出现在书房,才一进来,他看着桌案前的帝王,却并没有如之前一般落坐,神色肃然,撩起袍子,俯身拜下:“陛下,臣有一请。”
“爱卿起来说话。”
福七连忙下去扶江月白。
江月白却仍然深拜在地:“臣,自请替陛下清查赋税一案,替陛下肃清国库,望陛下允准。”
福七看向谢奕。
谢奕没有立刻回答,他坐在那里,看着下面一身绯袍的江月白,少年修长的身躯裹在宽大的官袍里,拜下时,薄薄的衣料下,背脊上的脊骨那样明显。
“朕准了。”谢奕靠在椅子上,目光里的欣赏和心疼混杂着:“朕特赐江大人免死金令一枚,为江大人保驾护航。”
江月白身子微微一震,埋在衣袖里的眼微微红了。
他是想立功,为江父赎罪。
陛下没有让他说出下面的话,却已看懂了他的心思。
“谢陛下。”
当晚,柳又被带进了天子寝殿,却安静地隐藏于黑暗中,谢奕坐在榻上,福七将多余的烛火熄了,只留了两只,仔细用灯罩罩好,这才来到榻前:“陛下没有想过要江尚书的命吧。”
谢奕看了他一眼:“就你知道的多。”
谈到这个,福七现在胆子也越来越大:“陛下怎么舍得江大人难过呢,这下顺水推舟,不正好能解江大人心里的愧疚么。”
其实也不止,他是惜才的,也一直有个疑问。
江父到底是为什么对杜家死心塌地,若是为权,他没有再向上一步的**,若是为钱,他却不受贿赂,连杜尚书的礼,收下了,也封存家中,未曾动过。
江叙是个有才华的人,入仕到如今三十余年,光这个户部尚书他就做了十八年,在他掌权后他也依旧能在他手下握着户部尚书的位置这么久,虽有杜家保驾,可他自己也是极有能耐的,所以他一开始以为江叙是不是被杜家拿住了什么把柄,但有什么把柄能让他为杜家效忠几十年呢?
至少他没有查到,所以他才会给了那么多次机会给他,想让他及时抽身,甚至还暗示过他,只要他能回头,他愿意给他机会。
可江父从未动摇过。
而这盘棋他很早就开始布,最后才决定从澜安下手,必需一击必中,釜底抽薪。
“陛下没有看错江大人。”福七说道:“外头那些传言,倒也没错。”
都说江大人十年苦读,一朝鲲鹏得志。
既将他比作鲲鹏,便也是对他才华的认可,毕竟自大雍立国自今两百来年,能将一甲前三全都考中的人,也还只出了这一个。
如此之人,也方才能入天子的眼。
谢奕闻言不由地也露出笑意来,嘴里慢慢地念出这几个字:“鲲鹏得志。”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遇金池水生翅,化为鹏,借东风之力,扶摇直上九万里。
谢奕眼神都变得柔和了:“他既有鲲鹏之志,朕便愿意做助他生翅的金池,扶摇直上的东风。”
福七笑着打趣道:“那陛下就不怕这鲲鹏一朝得志,真飞出九万里不回来了?”
谢奕瞥了他一眼,丝毫未被他的话影响,眼里带着志在必得的霸气:“朕这四海天下,便是任他翱翔的青天。”
一直在黑暗中静默的柳都不免抬了眼看向他,却见天子坐在榻上,声音笃定而霸气,但眼神却无比温柔。
自那日被太后看见后,天子似乎就不装了,一开始只在晚间看歌舞,后来,便慢慢地放下手里的政务,除了上午处理每日的奏本之外,其它时间便是逛园子,听曲子,看歌舞,似乎真的沉浸在了这温柔乡里。
紫宸殿从一开始的寂静,渐渐变得越发热闹,有时候到了深夜,还听到有歌乐声传出。
甚至还特地单独辟了一个处殿宇来安置歌伎和舞伎。
太后见状,时不时还会过来看一眼,打着劝解皇帝的名头,却每次都带不同的美人来。
于是皇帝身边的美人越来越多,丝竹笙箫,彻夜不熄,欢歌艳舞,经久不绝。
一些大臣也忍不住劝谏出声,可谢奕对此,抱着谏言必听,听完必过,不予理会的态度,依旧我行我素。
见皇帝油盐不进,于是许多人便将主意打到了皇帝近臣这里,江月白的屋子里整天就没断过人,可他对于这些应酬之道,并不精通,最后还是福七出面,直接将人带到了主殿里。
“陛下说了,有福同享。”
有福同享,有美人同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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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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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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