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痕大略是也喝了不少,但远没有白霄尘多。他抓着醉醺醺的白霄尘,扬着头,目光往前来的长溯身上稍稍一个聚焦,在认出来人之后,微微一愣。
他眼中的挑衅和凌厉一换,闹乌龙般地笑了下:“害,原来是你啊,我还当是什么觊觎衡之的不自量力的什么小鱼小虾!”
他满嘴酒气,十分自来熟地使唤起长溯来,“过来,小兔崽子,搭把手!”说着话间又颇为感慨,“乍一眼都没认出来,十几年没见,不想你竟长这么大了!”
而长溯一动不动抱臂站在青石上,睨着他,十分冷酷。
但其实不用玉痕说,他也不可能冷眼看着白霄尘这副模样而无动于衷,眼下只是见玉痕这人不顺眼罢了。
于是僵持数瞬,他还是从石头上跳下来,上前扶人。
“唉,这就对了嘛!”玉痕同他一道架着白霄尘两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走,边走边碎嘴编排着,“这么多年没见,你不仅个头长高了,修为也精进了,不想倒是个争气的,不错不错!照当年衡之那宠着你的劲儿,我还以为你会长成个窝囊废哈哈哈哈哈哈……”
这话听得长溯更加恼火,暗中上下两排大牙磨了磨。长溯最讨厌的就是玉痕这副总拿出长辈姿态把他当小孩逗弄的样子,不想十几年过去了,这厮的德行还是分毫未变。
他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眼喝成一滩烂泥的白霄尘,用力把人往自己这边拉了拉,口中冷冷开始套话:“玉宗主事务繁忙,日理万机,不知怎有机会同我师尊搅和在一起的?”
而玉痕似乎根本没察觉到长溯情绪,他摇摇摆摆在月下树林走着,甚至趁着这次有了长溯帮忙,一道将身体重量压在少年身上。于是长溯本想只拖着白霄尘,这下变成了一拖二。
玉痕大咧咧地摆了摆手:“瞧这话说的,宗门里就那点儿事,能有多忙?你不会把事情甩给别人,就只能自己干到死!至于我怎么和衡之喝到一起的?……”
他十分自恋地摸了摸自己脸侧,“自然是我闭关这些年,衡之日日心里念着我,在我甫一出关,他就过来找我了。他不知怎地,在旁处惹了一腔苦闷无处发泄,可不就只能我给他排解排解嘛!”
“……”长溯拳头捏得嘎嘣响。
他发现这人但凡每次出现,就是专门给他寻不痛快的。不过当然,玉痕这厮常常满嘴跑马车,长溯还没冲动到轻信这人口中所言的地步。
于是接下来一路长溯就只当对方在单方面聒噪。
“好久没和人喝过这么痛快的酒了!这么多年来,除了衡之,我和谁喝都没意思……嗯对,没意思……话说当年,你师尊,咯,故意把我遣走,可真伤我的心!不过我也是昏了头了,竟连那点心思都没看出来,叫你俩好好把我骗了一通……”
“不过这次,你们,你们休想再骗我!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走的……”
这人喝醉之后话变得异常的多,听得长溯一个头两个大,只能闷着头加快了步伐。
他没回玉绡山主峰,而是引着两人来到后山他闭关的山洞。
玉痕到跟前了才发现,“咦”了声:“这黑漆漆的洞是何处?……”
话未说完,玉大宗主只觉得肩头不知怎地受了一力,撞得他原地绕了大半圈,而等他甩着袖子重新转回来之后,眼前石门已经轰地紧紧关起来了。
而石门里头,长溯对着门缝毫不客气:“天色晚了,玉宗主还是早些回去歇息,我玉绡山就不强留了。今日感念玉宗主送我师尊回来,择日再好好招待你。”
玉痕扑在石门上,抬掌拍得啪啪响:“择日?择日不如撞日,让我也进去!开门,快开门!让我看看衡之,衡之!……”
长溯当然不让他看。
于是玉痕进门未果,非常不甘心,便在外面破口大骂。
但骂了会儿,这人耍完酒疯,晕晕乎乎的,倒是很快逻辑自洽了。
他叫嚣道:“好嘛,不让我进门,这里我还瞧不上呢!你们立门派也有些时日了,这房子建得像个啥?穷酸死了,还、还不伦不类……呸!让我住我都不住……”
“本尊去旁处找个舒服地儿歇去,不奉陪了!改日再来!”
说罢他人化作一道灵力,在玉绡山高空忽高忽低地飞远了。
把玉痕撵走,山洞里只剩他们师徒二人,耳根子亦终于落得清净。长溯缓缓长舒一口气。
而也正是在这时,身旁之人的存在感才愈发强烈了起来。
白霄尘醉醺醺的早已陷入熟睡,被长溯扶着,手臂搂着他颈,整个人牢牢挂在他身上,浑身散发着浓重的酒气,正均匀地呼吸着。
呼吸带动的细小气流拂在长溯颈侧微痒,叫他浑身神经不禁绷了起来。
长溯对他这德行早已司空见惯,他自小到大,每一次白霄尘喝醉了都是他亲手照顾的,早已轻车熟路。
可这一次,他心中却生出了些别样的滋味来。
长溯忽然间意识到,他们二人,许久没有这般单独呆过了,甚至连安静地好好坐在一起的时间都很少。
这叫他心中又不禁蒙上了一层忧伤。
由于长溯在山洞里闭关时日太多了,山洞里用品一应俱全,倒也不是那般苦寒。长溯将洞中一巨石削成平面充当床,打算搀着白霄尘过去,先叫其好好躺下。
而也不知是那石面太冰,还是挪动间惊醒了他,白霄尘突然醒了来几分意识:“溯儿?……”他抓住少年的手,哑声唤道,“溯儿?是溯儿吗?……你肯见我啦?……”说着语调低了下去,他将脑袋担在对方颈窝前,脸被挤压了半边,皱皱鼻子,摆出一副情绪颇为低迷的模样。
长溯被他这一声声唤得在原地怔住了。
他心中泛出几丝无奈:“不是你也不愿见我么,怎地你还先委屈上了?”
他想起方才玉痕所言,“还有,一腔苦闷?嗯?原是你在我这里惹了一腔苦闷,去找那厮给你排解了?”
而对方哼哼唧唧抱着他胳膊,整个人腻在他身前,半晌都说不清一句话,只隐约听他嘟囔“溯儿”,不停地唤着。
长溯又瞧他披头散发,一袭青丝覆面盖脸,忍不住伸手帮他将发缕拨到旁边,露出下面泛着红晕的月白的面:“你以后不要和姓玉的一起玩了。你这鞋也丢了,发也不绾了,成何体统。你的发簪呢?”
而这次对方听清了。眼前的醉鬼白霄尘一个激灵,竟能凭借自己超强自制力支棱起来,急忙在自己身上摸上摸下,最终,十分严肃地掏出一根桃木簪,献宝似地小心捧到长溯面前,继而蓦地笑了。
这也确实是他送白霄尘的那根簪子。
而对方一脸求表扬地展开笑颜,醉醺醺地翘着嘴角:“这是……溯、溯儿,送我的……怎会丢……”
猝不及防来这么一下,于是长溯呆呆看着对方,心头一下子软成了一泓春水,一时间竟觉得过去这些天受到的所有委屈都不值一提了。
长溯直觉这人就是给了他一巴掌,又塞给他一把甜枣,叫他心里又甜又涩。
“白霄尘,你究竟在想些什么?”他看着眼前人,默默地说。
面前这个醉鬼自然是无法回答他的,而其实长溯也不一定就要求他个回答,但偏偏他丹田里的邪灵朱黥误会了,它以为自己的主人又陷入了困惑。
既然有需要它的时候,那它就主动跳出来。
它也是只十分聪明的邪灵,擅自从丹田里出来之后,还先偷偷藏在长溯背后,确实醉得够可以的白霄尘不会对它的存在做出任何反应后,它才彻底蹦出来叼着长溯的裤腿再次拼命催。
对于朱黥目前的小脑袋瓜来讲,它实在不明白,为何仅仅是施展一次法术的简单事情,主人却偏偏就是不去做?!
一施法不就全明白了?正好这下连施法对象都到场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并且它能保证对方醒来后根本不会知道主人对其施法,半分痕迹都没有,主人究竟有什么好犹豫的?!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朱黥在他身上满身乱爬,拼命劝说着。
劝到最后甚至连长溯都有些动摇了。
是啊,只要施展这个法术,他疑惑的、苦恼的一切,都会迎刃而解。他便可以知道白霄尘的动机,知晓他究竟为何短期内性情不对,处事风格大变,究竟为何偏要执着于建立门派等等……一切的一切,都会揭晓谜底……
他丹田缓缓逆转,瞳仁里锯齿版旋转的光芒摄人,黑亮黏腻的气息自他指尖流淌出来,只需要轻轻那么一念动法诀……
是啊,可是,他究竟在犹豫什么。
朱黥叼着他的袖口,拼命催促他。
长溯目光静静看着虚空某处,在最后的关头,他终于似乎依稀想明白了——
他恍恍合了下眼,神思似乎回到了很久之前,无比美好的很久之前,美好得让他忍不住浮起微笑。他对朱黥道:“你认我为主,早无本体,以我丹田为寄,已是我元神的一部分,你我之间本无秘密。”
“但你不知道的是,在很久以前,我曾做了很多错事,犯了很多纰漏,人人怕我惧我,便是天衍宗也疑我,我师尊是那么聪明的人呐,他早已认出来了我的异常,这里面桩桩件件,随便哪一桩往深处追究,我都无法如今站在这里同你讲话……但白霄尘他一件都没有多问。”
“他只问我,合天地大道乎,合伦常道义乎,不愧于心乎?”
没在黑暗中的少年默了默,也不管朱黥是否能听得懂,但或许他也只是想讲给自己听。
“我当然无愧。事实上,我也确实无愧。于是,师尊他便笑了,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相信我。他不知言语上相信我,他还护着我……”
长溯徐徐说着,“直到今天,我依旧不知我是个什么东西。但我知道,在我手握可以审问别人力量的时候,我面对我的师尊,我也希望自己能够像他当年那样,给予我最珍视的人以尊重。”
因法力启动僵持时间太久了,他的嘴角留下血丝,红得扎眼。
“故而,我只想问一句——”
他看向坐在石板之上、已被法力摄住、空洞张着双目的白霄尘,轻轻启唇,问道,“师尊,此番建立门派,是你发自真心的吗?”
只见对面那盲眼的醉酒道士被牢牢控制,他下一瞬缓缓张口,却说出了长溯最不愿意得到的答案。
他没有半分犹豫回答:“是。是我真心。”
长溯眸中光芒蓦地一颤,一时间,他都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心情。
“师尊……白霄尘……你根本不知道,在我心底,我有多在乎你……没有人能比我更在乎你……”他功法霎时撤去,接着软软倒下的对方,他将白霄尘小心拖在怀黎,自言自语般沙哑地喃喃道。
哪怕眼前烂醉的对方根本无法真正入耳。
“如果这是你所真心期望的,那么我……”许久许久,他眸中沉淀出木然的悲怆,他将额头虔诚地贴在对方手背上,如誓言般低低地用气音吐出几字,“定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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