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初宁没在自己的死亡现场出现，她重生至更早一些的时间线。
彼时孟涛正不遗余力地煽动其他人离开锦绣商行。
李初宁的视线稍稍在他身上停留，淡淡的，冷冷的，随即转向众人：“各位叔叔请随我来，辞职的事随时都可以，也不差这一时一刻。”
说罢她往厂房里走，也不解释，颇有些莫测高深的意味。
孟涛冷哼：“倒要瞧瞧你还有什么手段。”
李初宁在厂房各处转悠，时不时取下生产线墙上的工作日志察看，高跟长靴在三百坪大厂房的地面敲出清脆的韵律。
孟涛搭着手臂，歪歪斜斜地倚着墙角：“大小姐脚下注意些，别碰翻了不该碰翻的，让大伙儿跟着陪葬。”
高跟鞋的韵律蓦地停顿，李初宁清冷的声音响起：“何茜，都记下来。工位5，魔鬼叶的浓度不对，溶剂加多了。工位20，缝线的方向不对，拆了重新做。工位35……”她飞快的语速微微停顿，紧随着皱起眉头：“工位35怎么回事？打孔都对不准，有没有在认真工作。”
偌大的厂房鸦雀无声，这一幕任谁也想不到，本来还跟着看热闹的工人全都成了木头人。
何茜虽然不懂个中门道，却是从异乎寻常的死寂里意识到什么。
她眼睛一亮，双手叉腰，鼻孔向天：“都愣着干什么？去改过来啊，还要咱们老板手把着手教吗？”
工人如梦初醒，哄地都散了，返回各自的工位上。
唯独孟涛留在原地神色变幻，心里一个劲地骂李霍霆。
不是说李家千金是个绣花枕头，啥也不懂吗？
你管这个叫啥也不懂？
“没想到大小姐早有准备。”他阴阳怪气，意有所指：“记住这些没少费脑筋吧。”
“哪里哪里，我也就是略懂些皮毛。”正当孟涛以为她在谦虚，话锋陡然转变：“但也比你知道得多就是了。”
孟涛最听不得别人质疑他的能力。他十五岁入行，在白卡流水线里泡了半辈子，闭着眼睛也比别人强，又如何容得下一个黄毛丫头在他面前卖弄。
当下连声音也跑了调：“这种话由老程来说就算了，你，你算个屁？”
其他工人诧异的目光也纷纷投过来，孟涛的技术大家有目共睹，在厂子里都是数一数二。新老板说这种话，也太悬浮了，吹嘘过头。
程铮出来打圆场：“孟涛，你瞧咱们老板也是个懂行的，做生不如做熟，就留下来继续干吧。”
边说，还边给李初宁抛眼色，让她见好就收。
李初宁却仿佛瞎了眼，只管跺着脚说：“程叔叔，留这种人干嘛？在厂子里吃白食吗？”
孟涛气得舌头也捋不直：“我我我怎么就吃白食了？”
李初宁的下巴朝他点点：“一个小时，能做多少白卡？合格那种。”
孟涛面沉如水，也不说话，憋着一口气开始制卡。
尽管他的人很轻浮，但是真正工作的时候，神态上却透着一丝不苟。这是多年基层工作磨砺出来的专注。
很多工人离开岗位过来观摩，都是暗暗地羞愧，比起孟涛，自己真是差远了。
一个小时到，孟涛抬起手，擦去滑落鼻翼的汗珠。马上就有工人跑上去收集制作完成的白卡，拿到靠墙的一台检测机器。
卡牌一整沓地插入机器的方形插槽中，红色指示灯闪烁，众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结果出来，四张卡牌，成功两张，报废两张。
这么短的时间内，竟然完成四张卡，且成功率去到百分之五十！
围观工人无不露出艳羡神色，果然是英明商行也要递出橄榄枝的人才。这个手艺放在东卫城，足以让他下半生都能吃饱饭。
孟涛也是神色振奋。他刚刚卯足一股劲儿去做，可以说是超水平发挥。能有这个结果，也是意外之喜。
李初宁沉默不语，在孟涛刚开始操作的时候，眸子里就划过惊异神色。
不，不是惊叹孟涛的手艺纯熟，而是……
这也太多漏洞了吧。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孟涛，想瞧瞧对方是不是故意放水。
孟涛看她神情不对，以为她胆怯：“大小姐，也给大伙儿开开眼界吧。”他料定李初宁方才在虚张声势。
李初宁接管过工作台，却没有立即动手制卡，而是埋头观察一台裁剪机。她没接触过这机器，黑水潭里都是她自己手动剪卡的。
比照着使用说明，她抬手慢慢调试刀片精度，寻找感觉。
旁边的程铮举手掩了掩眼睛，仿佛不忍看她当场出丑。
孟涛不客气地喷笑出来，从这份生疏就可以看出来，对方妥妥的外行人一个。
刚才竟然被她装到了！
“笑什么笑！”何茜鼓着腮帮子瞪他：“待会儿小姐大杀四方！”
然而她心里也是忐忑，小姐的苹果皮都是她削的，没听说会用刀裁剪东西啊。
操作台上，李初宁把裁剪机推到一边。
算了，还不如她自己动手呢。
她从工具盒里抽出一把镌刻刀，雪砌的指尖捏着锋利的刀锋，渗着寒光的刀刃划出一道弧度，在粗粝的皮毛上优雅游走。
这一刻她仿佛屠夫与外科手术医生的结合体，很矛盾，却能同时激起人心底的战栗和迷恋。
每一个动作都是千锤百炼的美感，仿佛她浸泡在这个岗位，这个动作上已经许许多多年。
然而她才只有二十四岁！
所有人都放下了手头的工作，人头黑压压地攒动着，都想上前进一步观看，但是又克制着，唯恐惊吓了对方，终止了这场艺术般的制卡表演。
一个小时转瞬即逝，李初宁意犹未尽地停下手，退后两步。
何茜立即冲上来把制作好的白卡收集好，插入检测仪器。
滴滴滴，检测仪在工作，发出枯燥而重复的响声。
孟涛没有吱声，他脸如死灰。
凭借老道的经验，在李初宁正式动手制卡他就知道，这批卡牌的合格率会很高。
但是他没想到会这么高！
制作六张，成功五张。接近百分之八十五的成功率，放眼整个工厂，即便老练如程铮也做不到。
“孟涛哥……”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五名工人吞了口唾液，期期艾艾：“涛哥，那个，要不，我们晚上再聊。”
他们改变主意，不离开锦绣商行了。
就凭刚刚李初宁展露出来的手艺，以及对卡牌制作的纯熟，让他们都升起一线希望。
或许，锦绣商行真的能活下去。
何茜从这几名工人身后窜出来，像条牧羊的恶犬：“去去去！干活去！工作时间，别学那些闲杂人。”
李初宁没有说话，默许这五名工人重新回到岗位，没跟他们计较那点意图离巢的小心思。
接着她又看了孟涛一眼，这种害群之马还是早早撵走来得安心。
“何茜，给孟叔叔办个离职手续，越快越好，别碍着人家发财。”
“好咧。孟叔叔这边请。”何茜学着李初宁阴阳怪气，把孟涛拉走。
李初宁看工人在各自岗位上繁忙走动，颇有感慨。
情况比起上一次死亡时候好太多了，厂子里的熟练工人都选择留下来，锦绣商行的希望还在。
“大家都选择留下来，真好啊。”程铮背着手走过来，脸上是长辈的慈爱：“小初宁长大了，淏子泉下有知，一定很欣慰。”
李初宁盯着对方恰到好处的笑容弧度，同步的，也缓缓扯出一个微笑。
“全赖程叔叔帮忙呢。”
她突然凑近对方两步，几乎是突破了正常的社交距离，压着声线低声埋怨：“爸也真是，让程叔叔管理厂子，却又不给叔叔一个管理岗位，实在不够厚道呢。”
因为距离近，她能隐约闻到淡淡的腥臭从程铮身上飘散出来，连刺鼻的香水也掩盖不住。
是跟焚化炉的秽水如出一辙的气味。
那一刻，她分明看到程铮的脸庞不寻常地扭曲起来。
李初宁倏地后退两步，脸上笑容不变：“我做主了，今天就给程叔叔升个主管头衔，也是感谢叔叔这些年把厂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小初宁有心了，程叔叔很高兴。”
嘴上说着高兴，程铮的神情里却没有多少喜出望外，眼眸的底色依旧阴沉。
此时何茜迎面走来，身后跟着一名蓝领打扮的年轻男子。
“小姐，按照你的吩咐，维修师傅把厂子里的污染警报器都检修了一遍。”
“辛苦师傅了。”李初宁亲自端上一杯香茶，由衷感谢：“你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维修师傅把茶水一口气闷完，砸吧一下嘴巴：“你们这警报器坏得有点多啊，是不是有人暗中使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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