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艳秋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肖春生看似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滔天巨浪。那一夜，他几乎未曾合眼，黑暗中睁着眼睛，他回忆起当兵前陈宏军的示爱，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姐姐的每一个字，眼前交替浮现着陈宏军那张清瘦的、带着卑微爱恋的脸，和贺红玲明媚张扬的笑容。两种截然不同的面孔，代表着两种天差地远的人生路径，在他内心激烈地搏斗。
接下来的几天，肖春生变得异常沉默。连复健时，他也只是机械地完成动作，不再像以前那样会因为疼痛而咒骂，或是因微小的进步而露出一丝笑意。他的眼神常常放空，像是在看着很远的地方，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肖艳秋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疼却不再多言，她知道，这个坎必须春生自己迈过去。
陈宏军敏锐地察觉到了肖春生的变化。那种变化并非针对他，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内敛的挣扎。肖春生不再轻易对他发脾气，甚至很少主动跟他说话，偶尔目光相接，肖春生也会很快地、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这种刻意的、带着距离感的平静，比之前的暴躁更让陈宏军感到恐慌。他像一只察觉到风暴将至的小兽，变得更加小心翼翼，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一个不慎，就打破了这脆弱的平衡，引来他无法承受的后果。
他不敢问，只能更加沉默地守在一旁，将所有的担忧和恐惧都咽回肚子里，用更加细致入微的照顾来填补两人之间那骤然拉开的、无形的鸿沟。他给肖春生按摩时，手指的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递水时水温不冷不热，连削个苹果，都尽量切成大小均匀、方便入口的小块。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种近乎讨好的谨慎，仿佛在用自己的方式，无声地祈求着什么。
这种小心翼翼的讨好，像一根根细针，密密地扎在肖春生的心上。他看得懂陈宏军眼中的不安和恐惧，也看得懂那背后深藏的、几乎要将他灼伤的爱意。他越发烦躁，也越发……无力。
这天，复健的内容是练习上下楼梯。这对腰部和腿部力量要求极高，也是回归正常生活必须克服的难关。肖春生在陈宏军的搀扶下，站在楼梯口，望着那短短几级台阶，却觉得如同天堑。
他深吸一口气，将身体的重量大部分压在陈宏军身上，尝试迈出第一步。腰部传来熟悉的刺痛，让他额头瞬间冒出了冷汗。他咬紧牙关，努力抬起另一条腿。
“春生哥，慢点，不着急。”陈宏军在他耳边低声鼓励，用自己的身体稳稳地支撑着他，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一步，两步……每上一级台阶，都像是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滴落在陈宏军扶着他的手背上，滚烫。
就在他即将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脚下突然一软，腰部一阵剧痛袭来，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小心！”陈宏军惊呼一声，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将肖春生往自己怀里猛地一拉，同时用自己的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硬生生承受了肖春生大部分下坠的重量。
两人重重地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肖春生趴在陈宏军怀里，剧烈地喘息着，惊魂未定。陈宏军则死死地抱着他，手臂箍得很紧，仿佛一松开，怀里的人就会消失一样。他的心跳快得如同擂鼓，隔着薄薄的衣料，清晰地传递到肖春生的胸膛。
“没事吧？春生哥？摔到哪里没有？腰疼不疼？”陈宏军的声音带着未褪的惊恐，一连串地问道，他顾不上自己后背撞在墙上的疼痛，急忙低头检查肖春生的情况。
肖春生没有回答。他趴在陈宏军怀里，鼻尖萦绕着对方身上淡淡的肥皂味和因为紧张而渗出的汗味。这个怀抱并不宽阔，甚至有些单薄，却在刚才那危急的时刻，给了他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他能感觉到陈宏军胸腔里剧烈的心跳，能感觉到他箍在自己后背的手臂那不容置疑的力量，也能感觉到他低头时，呼吸拂过自己发顶的温热。
一种陌生的、奇异的感觉，如同细微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窜过肖春生的四肢百骸。不是厌恶，不是排斥，而是一种……混乱的，带着一丝战栗的……悸动。
他猛地抬起头，恰好撞进陈宏军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里。那里面盛满了未散去的恐惧，浓得化不开的担忧，以及……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裸的爱意。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陈宏军看着肖春生因为疼痛和惊吓而有些苍白的脸，看着他额角的汗水和微微张开的、喘息着的嘴唇，看着他眼中那罕见的、带着一丝迷茫和脆弱的神情，一直紧绷的、苦苦压抑的某种东西，似乎在瞬间决堤。
他像是被蛊惑了，又像是积压了太久的情感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他低下头，以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勇气，极其快速而又轻柔地，将自己的嘴唇，贴上了肖春生的额头。
那是一个短暂得如同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冰凉，带着颤抖，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两人之间轰然炸响。
时间，仿佛被拉长，又被瞬间压缩。
肖春生彻底僵住了。额头上那转瞬即逝的、柔软的触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他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陈宏军。
陈宏军在嘴唇触碰到那片肌肤的瞬间就清醒了过来。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兜头浇下，让他瞬间脸色惨白如纸。他像是触电般猛地松开了肖春生，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后背再次撞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
“对……对不起！春生哥！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他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里充满了毁灭般的恐惧和绝望。他完了。他彻底完了。他毁了一切。春生哥一定会觉得他恶心，一定会彻底厌恶他，把他推开，永远不再见他。
巨大的悔恨和恐惧让他几乎无法站立，他下意识地就想转身逃离这个让他无地自容的地方。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一只大手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很大，甚至有些粗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硬生生止住了他逃离的动作。
陈宏军浑身一颤，僵硬地回过头。
肖春生还靠在墙上，呼吸有些急促，脸色变幻不定，那双总是明亮锐利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着他，里面翻涌着震惊、愤怒、困惑，以及一种陈宏军从未见过的、复杂的、他看不懂的情绪。
“你……”肖春生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暴风雨前的平静，“……刚才，做什么？”
陈宏军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他试图挣脱肖春生的手，却被抓得更紧。“对不起……春生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打我骂我都行……别……别赶我走……”他哽咽着，卑微地乞求，整个人如同风雨中飘零的落叶。
肖春生看着他那副崩溃绝望的样子，看着他不断滚落的眼泪，感受着他手腕传来的、无法控制的颤抖，胸腔里那股因为被冒犯而升起的怒火，奇异地、一点点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沉重的无力感，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细微的悸动。
他想起了姐姐的话。“别太伤了他的心。”
他想起了这段日子，这个人是如何毫无怨言地陪在他身边，如何承受他的坏脾气，如何在他最绝望的时候，给了他唯一的支撑。
他也想起了刚才那个短暂的触碰，除了最初的震惊，似乎……并没有他预想中的那样令人作呕。
肖春生沉默了许久久。久到陈宏军的眼泪都快流干了，只剩下无声的绝望的抽噎。
最终，肖春生深深地、疲惫地叹了一口气。他松开了抓着陈宏军手腕的手，但目光依旧没有从他脸上移开。
“扶我回去。”他哑声说，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没有愤怒，没有厌恶，也没有……接受。只是一种极度的疲惫，和一种仿佛认命般的平静。
陈宏军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春生哥……没有推开他？没有骂他恶心？甚至……没有追究那个吻？
他呆呆地看着肖春生，一时间忘了反应。
“愣着干什么？”肖春生蹙眉，语气带上了一丝惯常的不耐，但这份不耐，在此刻听来，却让陈宏军感到一种近乎奢侈的安心。
“哦……哦！好！”陈宏军如梦初醒，连忙胡乱地擦掉脸上的泪痕，小心翼翼地再次上前，搀扶住肖春生，一步步，缓慢而坚定地，朝着病房走去。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楼梯间里只剩下他们沉重的脚步声和交错的呼吸声。
那个无声的惊雷，似乎已经过去，没有留下任何言语的痕迹。但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那层薄薄的、自欺欺人的窗户纸，被彻底捅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紧绷的平静，仿佛暴风雨过后，天地间残留的、带着湿漉漉气息的沉寂。
肖春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依旧混乱，依旧迷茫。但他知道，他无法像姐姐说的那样，干脆利落地“划清界限”。
至少，现在不能。
而陈宏军，在经历了刚才那如同地狱到天堂般的转折后，心中除了劫后余生的庆幸，更多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绝望的爱恋，以及一种……模糊的、不敢去深想的、微弱的希望。
惊雷过后，是更深的沉默，还是……会迎来一场洗涤一切的暴雨？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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