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仍未获得肯定的答案，但是安娜知道，这已经是一个不错的结局了。
再一味的坚持下去，恐怕以父亲的谨慎性格，就要开始疑心，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是受到了曾外祖父的影响或者指使。
安娜有耐心，心中也已有了足够详尽的计划。就譬如现在，她打算适时打住这个话题。
虽然父亲的态度已经有所松动，可还有一个更令她担心的人物需要她去解决——皇太后达拉西妮。
但想要说服这个固执的老太太并不容易，仅仅只用亲情，远无法打动她，安娜决定换个思路——
既然说服她和改变她的想法很难，那不如减少祖母对父亲的影响力，这或许是一个更加可行的方案呢。
安娜正思忖着要如何不动声色地“离间”这对母子，阿莱克修斯的声音已在耳畔响起。
“好了安娜，你还小呢，别想那么多令人伤心的事情。走吧，陪父亲回书房去，我会让人准备好你最喜欢的甜点和玩具，咱们等到晚饭的时候，再回去找你的母亲好不好？”
阿莱克修斯有些心虚，女儿红肿的眼眶还未褪，若是就这样出现在妻子面前，她一定会刨根问底。
到时候伊萨克的图谋和母亲的态度一定会让她大为恼怒，而有些事情一旦被摊开到了明面上，就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说到底，虽然阿莱克修斯发自内心爱着自己的妻子，但身为一名皇帝，他还是本能地对妻子那势力庞大的母族，充满了防备和忌惮。
“不，父亲，我想去……我想去看看祖母。我刚刚那样一定惹她生气了，我知道，那不是一个帝国公主该有的仪态，我辜负了她这些年来对我的教导，我该去向她道歉。”
可这时，安娜期期艾艾还带着一些心虚地回答传入了阿莱克修斯的耳中。他一怔，怎么也想不到，女儿竟然是这样打算的。
他即欣慰，又心疼。忽然间觉得，母亲对女儿的管教是否太过严厉了。
否则以他和伊琳妮对安娜的溺爱，她又何至于养成这样小心翼翼的性格。
可明明，他见到过母亲与他的侄儿们相处时，即轻松又随意，就像是一个慈爱的祖母。
“父亲，我不想让祖母认为，是母亲没有教好我，才让我变得这样任性妄为的。”
女儿“无心”的话语让阿莱克修斯的呼吸一滞，目光也随之一黯。
是不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母亲曾经对安娜抱怨过什么？还是她已经开始着手，想要对伊琳妮下手了？
阿莱克修斯虽在马上得了天下却并不是武夫，他饱读诗书，是一位好学且博学的皇帝。
而现在，女儿的话让他想起了帝国历史上几位因为无子而被逼离婚的皇后。
然而即便撇开他与伊琳妮的私人情谊，仅仅出于利益的考量，现在也绝不是与杜卡斯家族分道扬镳的时候。
否则……作为一名皇帝，转瞬之间，阿莱克修斯已经想了许多。
很快，他就收起了笑容，一脸正色地看向女儿：“好，我陪你去见你的祖母，别担心，我会保护你的，我的女儿。”
安娜看着父亲忽然隐去笑容变得认真的脸，察觉到了他的些许变化。
阿莱克修斯的心，正被她一点一点地扯离了皇太后的身边。
*
安娜很快就再次见到了自己的祖母，她果然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寝宫里，对着一尊圣母的造像认真地做着祷告。
她背对着入口，跪在精致的圣像前，身影在烛光中显得既虔诚又威严。
即便知道儿子和孙女到来，她也没有中断祈祷，那沉稳而清晰的祷文，一字不落地传入阿莱克修斯耳中：
“……至圣的圣母，上帝之母，求您垂怜，护佑您忠实的仆人们，赐予我们智慧，使我们能分辨何为真正的益处，而非被私欲和短暂的情感所蒙蔽……”
阿莱克修斯牵着女儿的手，静静地站立着。他自幼接受母亲的教导，对于这些经文祷词自然也无比的熟悉。
不知是否是方才女儿可怜的模样作祟，此时这些看起来寻常的祷文听在他的耳中，似乎有了些别样的意味。
“……求您坚固我们的家族，使其如磐石般稳固，不为外来的风雨所动摇，也不因内部的软弱而倾颓。
引领走在权柄之路上的羔羊，勿使其因一己之偏爱，而将整个羊群带入歧途，乃至……万劫不复之境。”
若是方才还只是心有疑虑，那么此时阿莱克修斯的心中已经再确定不过。母亲正是在借由祈祷，对自己发出了警告。
警告他不要为了一己之私，毁掉整个科穆宁家族。难道在母亲的心中，他已昏聩至此吗？
安娜感觉到父亲牵着自己的手正在收紧，她抬头望去，可阿莱克修斯脸上仍挂着温和的笑意，好像对于母亲有着无限的耐心。
这个家里，果然人人都是最天赋异禀的演员。那么，现在该到自己上场的时候了。
手心中传来的微微颤抖令阿莱克修斯回过了神，是安娜，她怎么了？
阿莱克修斯担心地低头看去，却见女儿正怯生生地望着祖母的背影，那双刚刚哭过还带着红肿的大眼睛，此刻已盛满了显而易见的畏惧和不安。
显然，母亲的话，她一定也听懂了。是啊，是自己亲手将女儿送到了母亲的身边，接受了她的教导。
本以为这可以让她们的关系亲近，可如今看来，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与自己最初的想法背道而驰。
在他的面前，母亲尚且如此毫不留情面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甚至用祷文来敲打自己。
那么，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在他忙于政务无暇他顾的时候，母亲又是如何对待他这敏感又早慧的女儿的呢？
是否也曾用这样冰冷的话语，或是不耐烦的神情，让安娜感到了委屈和压力？
所以安娜才会如此小心翼翼地想要来道歉，才会说出“不想让祖母认为是母亲没有教好我”那样的话。
这个猜想让阿莱克修斯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闷又疼。
他看着女儿那副想靠近却又不敢靠近的可怜模样，再看母亲那依旧挺直，仿佛隔绝了所有温情的背影。
他心中对母亲那刚刚腾起的怨怼和猜忌，犹如藤蔓般疯狂地滋生，将他的心越缠越紧，直至完全裹挟。
屋中这令人窒息的气氛，直到达拉西妮结束了自己的祈祷后才渐渐缓和了下来。
看见母亲转身，阿莱克修斯立刻便重新拾起了自己的伪装，他还如以往那样，满面笑容地迎了上去。
就好像，他仍是那个最依赖，最爱戴母亲的儿子，松开了安娜的手，快步迎到了母亲的身边。
“母亲，您的祈祷总是如此虔诚，愿圣母垂听。”他的语气亲昵，听不出半分的疏离。
达拉西妮闻言，她目光平静地扫过了自己的儿子，最终落在了他身旁那个小小的身影上。她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依旧是那副带着距离感的威严。
“阿莱克修斯，这个时间你不在处理政务，却带着你的女儿前来造访，说吧，是为了什么事？”
阿莱克修斯听出了母亲话语中暗含的责备，他笑着将安娜轻轻拉到了身前：“母亲，是安娜坚持要来的。她说她为刚刚在议事厅的事态感到羞愧，认为辜负了您的教导，所以想来向您道歉。”
达拉西妮脸上直到此时，才稍稍缓和了些许。至少，这孩子还懂得基本的礼数。可这并不意味着，她会放松自己对她的要求。
“意识到自己失误，这是好事。但是，安娜·科穆宁娜，你需谨记，你不仅是皇帝的女儿，更是罗马帝国的公主。
你的血脉赋予你尊荣，也加给你远超常人的责任。眼泪，尤其是为达不成目的而流的眼泪，是软弱的表现，绝非公主应有的武器和情绪。”
达拉西妮冷静地说道，她已经习惯了用这样的语气来教育安娜，却没有留意到，此时阿莱克修斯，身为孩子的父亲，将这些冰冷的告诫听在耳中，又会作何想法。
在阿莱克修斯看来，这不过是孩子情急之下自然流露的反应，可母亲却要上升到这样的高度。
这未免太过严苛，甚至有些不近人情。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忍不住开口为女儿辩解：“母亲，安娜她还小，才三岁，一时情急也是常情……”
“正因为她还年幼，才需要从小立好规矩！”
他的辩解被母亲毫不留情面的打断了，达拉西妮仿佛看穿了阿莱克修斯那颗过度柔软的慈父之心，意有所指地说道：
“惯子如杀子，阿莱克修斯，你既然对她寄予厚望，就更不能纵容她这些属于寻常孩童的‘常情’。”
阿莱克修斯抿了抿唇，将口中那点不悦硬生生咽了下去。他没有再反驳，只是伸手，更加坚定地将安娜护在了自己身侧。
这个带着保护性质的动作，已经明确地表达了他的态度。
而达拉西妮，她将儿子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掠过一丝失望。
她不再看安娜，转而直视阿莱克修斯，话锋陡然一转：“阿莱克修斯，关于那未讨论完的婚约，你此刻，究竟是何想法？”
阿莱克修斯迎上母亲探究的目光，心知无法再含糊其辞，却又不能在此刻直接宣布决定。
他沉吟片刻，选择了最稳妥，也最让达拉西妮不满的答案：“母亲，此事关系安娜终身，更牵涉家族与帝国未来，兹事体大，我需要……更多时间仔细思量。”
“思量？”达拉西妮重复着这个词，又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那目光仿佛在说：你正在被情感蒙蔽理智。
她没有再追问，也没有斥责，只是疲惫而冷淡地挥了挥手：“既然如此，你便带着她先回去吧。我还要继续向圣母祈祷，祈求真正的智慧降临，照亮某些被迷雾笼罩的前路。”
这不仅是一个措辞强硬的逐客令，更是母亲用持续的祈祷来对他进行无声的施压。
阿莱克修斯的心沉了沉，但面上依旧维持着恭敬：“是，母亲，请您保重身体。”
他不再多言，弯腰抱起因这凝重气氛而显得更加畏缩的安娜，转身，稳步离开了皇太后的寝宫。
而安娜，在父亲的怀中，带着一抹胜利者般的微笑最后看了一眼祖母。
“有一句话她说错了，眼泪并不总是软弱的表现，而是弱者的武器。若是用好了它，你看，它能让你与你的儿子离心离德。”
她在心中不无得意地想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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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温柔的离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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