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溟深邃无垠的蔚蓝之下,一道骨瘦如柴的身影扎入水中,周身笼罩一层玄紫光晕,以真气抵抗入骨的冰寒。
一路绕开海中巨兽栖息的地区,一直向下深入,直到光亮全无,来到海底东南部一处石洞前。
此地已是海底最幽暗之处,寻常水族尚且无法轻易踏足,此人却可畅通抵达。
那人略一抬手,洞口处的结界微微波动,而后石门洞开,内里的寒气瞬间席卷而出,将海底礁石覆上一层薄薄的霜雪。
骨瘦如柴的男子却如无知无觉一般,丝毫不为严寒所迫,径直走入洞中,石门缓缓闭合。
这是一处冰洞,洞内冰壁光滑如镜,映照出斑驳陆离的光影,晶莹剔透的冰凌如剑悬挂,每一根都蕴着千年寒意,仿佛能冻结时间。
洞中空空荡荡,正中摆着一张冰床,冰床上的鬼面书生正在盘膝打坐,察觉到有人来,面具下的双眼睁开,极平静地扫视过去。
“稀客呢,斗羊仙。”鬼面书生毫无感情地道。
骨瘦如柴的男子正是新上任的执律使之一,斗羊。
“客?”斗羊淡笑,“听上去,先生倒是反客为主了。”
鬼面书生听出斗羊话音中的不悦,并未回答,只戒备地盯着斗羊。
斗羊也不同他寒暄,冷笑问道:“先生可曾对杨戬出手?”
鬼面书生果然眼神一凛,“你如何得知?”
斗羊反而轻松一笑,“那么紧张干什么?就算先生有宝莲灯在手,没能一击而中也在意料之中,我不会责怪先生,能给他一个下马威已经很好了。咱们这位二郎真君是被执律神扶回的神殿,旁人或许看不出异样,还以为他们男女之间有鬼,但他那异常苍白的面色逃不过我的眼睛。”
鬼面书生解释:“这次本想先杀了他身边的人,给他一个警告,下一次再杀他。谁知……罢了,下一次,我定将他的性命交给你。”
斗羊闻言,方才还云淡风轻的笑意忽地散了,他周身一幻,变作一个年轻俊俏的公子,两步直逼至鬼面书生跟前,“我给先生的任务是取杨戬的性命,并非伤害无辜之人。倘若这次跟在杨戬身边的不是那西海龙族,而是青姨母,我饶不了先生。”
鬼面书生跃下冰床,也逼近斗羊,“年轻人,说话注意些,都是读书人,也该懂得长幼尊卑。”
斗羊又换作笑嘻嘻的模样,语气却冷得骇人,“尊卑?若不是我帮先生,先生走火入魔之事早已被妻儿发现,还有机会在这里清净疗伤么?”
鬼面书生沉默片刻,不再反驳,只道:“只恨杨戬那厮实在厉害,我明明已经重伤于他,他竟还有余力伤我。”
“他厉不厉害,我不曾亲自领教,”斗羊玩味地拍了拍鬼面书生的肩头,“我知道先生其实舍不得杀他,想留着他的命慢慢折磨。可是上头的意思先生也清楚,但愿下一次,先生不会再失手。”
-
天界,真君神殿,寝殿内室。
烛台上明晃晃的火光凝滞,浑厚真气扰得窗边垂幔微微震荡。
杨戬与敖无心二人相对盘膝端坐榻上,四掌相抵,真气仿佛融为一体。
片刻后,银芒收敛,杨戬缓缓睁开清亮的眸子,如寒夜初晓。
敖无心也徐徐收了法力,睁开双眼。
方才运功疗伤的过程全然出乎她的意料,她的法力居然轻而易举地被杨戬引导、带动,浑然一体地在二人体内流转、逡巡、游走,毫无阻滞,仿佛生来便是相连的,而先前蠢蠢欲动的契约在接触的杨戬体内强悍法力的瞬间,潜伏般偃旗息鼓,没有产生异样。
原来她与他,竟也会达到如此心意相通的境界。敖无心不禁暗自苦笑,当年她求之不得的,在遥远的五百年后成真,她却早已放下念想,不再需要了。
“无心,感觉如何?”他像是终于习惯了她为自己取的新名字,没有唤错。
“内力充盈,百骸轻健。”敖无心望着他静如古潭的眼眸,如实答。
杨戬点头,“那就好,我也无碍了。”
“噢。”这倒省了敖无心回问,她也点了点头,乖巧起身,“那……如果二爷没别的事,属下就……”
“随我去华山,见三妹。”杨戬也起身,理了理衣襟,吩咐道,“可能要在下界住上一段时日,待擒住那书生或查出些眉目,再回天复命。”
再次下界倒是无妨,只是……
敖无心斟酌了片刻,问:“还有谁去?”
“叫上哮天犬,有他在,寻人方便。”
“只有我们三个?”敖无心还是不死心。
她既已决意重头来过,便是不愿与那些故人多见,眼前的宝莲灯失窃案自然重要,去下界办差也是不得已之事,可若是只有他们三人,未免也太……
敖无心不禁又多瞧了杨戬两眼。
他……该不会是故意喊上她的吧?
杨戬却没有多余的解释,“若有要收拾的,现在就去,我在前殿等你。”说完便即率先动身去了前殿。
伤势安稳后,果然还是这般雷厉风行。敖无心赶紧跟上杨戬出了寝殿,转道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敖无心其实并无可收拾之物,但也不想这就出去与杨戬再赴华山,便逃避似的坐在床上发呆,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灌江口的清晨,她从他的怀中醒来的时候,居然有一种久违的安心之感。
荒唐。
敖无心不喜欢如此荒唐的自己。
担任执律神的这些日子,她和他,似乎不知不觉走得太近了,近得令敖无心几乎多心起来——莫非他,其实很在意她吗?
不,这些问题早已无关紧要,她带着玉帝的绝密任务而来,只为替年轻天真的自己恕罪,仅此而已。
敖无心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颊,起身,以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拉开房门,准备去前殿与杨戬汇合。
一拉开门,险些与正要叩门的小青撞在一起。
“敖姐姐!”小青忙拉住敖无心的手,将她又拖回了房中,还不忘反手关紧房门。
“怎么?”敖无心又无奈又好笑,明明是个修为不低的小蛇精了,却还是这般冒冒失失、风风火火的,怪可爱的。
小青拉着敖无心坐下,神情郑重,“敖姐姐,我思虑良久,再三犹豫,还是决定来告诉你,若不说出来,我寝食难安。”
敖无心诧异扬眉,“我下界期间,发生了什么大事吗?别急,慢慢说,天大的事也总有解决的办法,若为着忧愁思虑伤了身子,不值得。”
“敖姐姐,我就知道你是最明事理的,”小青欣慰极了,“此事一旦说出,或许会为我自己招来祸事,可就算如此,我也无法做到袖手旁观,对姐姐坐视不理。”
“我?”敖无心没想到小青要说的和自己直接相关,“到底发生了什么?”
莫非,是与玉帝定下契约之事暴露了?若真如此,说不定玉帝为了掩盖意图,会将自己灭口。思及此处,敖无心也不由心底发颤,脊背生寒。
她双手交握住小青的手,“小青,好妹妹,你直说就是。”
敖无心深吸一口气,她受得住。
小青俯身贴在敖无心耳边,咕哝了好一会儿。
敖无心认真听着,脸色渐渐红了……青了……白了……绿了……
小青说罢,坐直了身子,严肃道:“敖姐姐,你千万别不信,二爷那种人既将你视作那位西海三公主的替身,便无异于将你当成玩物啊!姐姐千万不要为此动心,到头来伤的是自己!”
敖无心眼角抽了抽,艰难地道:“小青妹妹怎知……二爷拿我当做西海三公主的替身?”
“二爷的往事,我也不敢乱说,”小青为难,“总之敖姐姐信我就是了!二爷待姐姐虚情假意,不过是为了心底里的一己私欲,我这般直言相告,也是担心姐姐如此良善,会中了二爷的圈套,到头来自己吃了亏。”
“我、我懂得分寸,”敖无心尴尬地点点头,硬着头皮附和下去,“小青只管放心吧。”
小青才没法放心呢!她亲眼见到敖姐姐看向二爷的眼神是如何专注,先前还与二爷当众挽着手臂……
但该说的不该说的,小青已全说尽了,毕竟只是同僚,做到这个地步已是尽心尽力,再要多劝便是不识好歹了。
于是,敖无心强笑着送走了忧心忡忡的小青,甚至没敢问,还有哪位同僚也是这般想法。
敖无心轻叹一声,实在感到疲惫。
都怪杨戬!点她当这劳什子执律长的时候,她便注定成了出头鸟,容易惹人关注,果不其然,出师未捷,竟先染了一身的流言蜚语!
这道流言蜚语的背后,敖无心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听小青的意思,似乎以为,二爷对所谓的“西海三公主”念念不忘吗?以致于在和离数百年后,会将另一个女子当做发妻的替身,聊以安慰吗?
倘若他当真如此情深义重,当初又如何会为了司法天神的位子与她和离呢?分明就是悖论。
敖无心不觉苦笑。世人对她和他的过去,误解颇深呢。
往事已矣,西海三公主敖寸心早已死了,如今活在世上的,是敖无心。敖无心,绝不会再与杨戬这个人有所牵扯了。
-
降下云头,华山已没有了上次摧山移海的打斗痕迹,看来是被三圣母用法力修复如初了。
敖无心不禁觑了杨戬一眼。也是,杨婵毕竟寸步不离地守护着华山,有人曾与那鬼面书生交手,怎么可能瞒得住她。
敖无心控制不住地去想象他们兄妹二人相见时的场面。
毕竟被自己的亲哥哥压在山下囚禁了二十年,听闻在这二十年里,杨戬还曾将杨婵的夫婿折磨得不成人样。这些前尘真切发生,无法抹去,杨婵真能对自己的二哥毫无芥蒂吗?敖无心很想知道。
敖无心已有五百年没有见过杨婵了,但从杨戬的态度来看,他似乎一直有意无意地避着杨婵,或许,是他们兄妹之间果然回不到过去了吧?
敖无心小心掩饰,并未叫杨戬察觉自己的失神。
杨戬召来土地神询问近来情况,土地神倒是知晓上次鬼面书生出手之事,只是不知与之对战之人是谁,被摧毁的山体果然是三圣母用法力修复的,旁的信息便再没有了。
“行踪不定,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能够驱使宝莲灯……”杨戬轻嗤,“倒很有趣。”
三圣母夫妻的居所在山谷中一道结界之后。
杨婵和刘彦昌亲自迎到谷口。
敖无心远远望见了桃花树下那位清丽出尘的女仙——阔别经年,沧海桑田,未减丝毫娴雅。
而女仙在认出敖无心的瞬间,果然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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