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家公子睁开眼，入目是漫山雾凇白雪，他心中一沉。
没能回去，但这里他认识，甚至还有点熟。转过身，一颗巨大的腊梅树正盛放，满树黄花如碎金遍洒，散发出幽幽清香。低头看自己，果不其然，一身青色道袍，心头微动，掀起袖口，一串乌色流珠就戴在腕上。
它已经失踪了十多年，如今又出现了。
这串流珠是清风道长送给他的，说他命中注定颠沛流离，恶意缠身，这串珠子可以保他看清迷妄，坚守自心。
神神叨叨，不过也戴上了。流珠整串一百零八颗，分别代三十六天罡，二十八星宿，十二地支，十天干，九路财神，八卦五行，都是雷击木打磨，下面坠了一枚山鬼花钱，看着年代久远。
他记得戴上后一个多月，十二地支里他生辰的那一颗无端就碎裂了，老道长当时神情惆怅，闭关三天，后来用一粒朱砂珠补了上去。
他记得很清楚，当时老头的表情气急败坏，满脸“我就不信这个邪！”。
几年后的一天，老头还是信了这个邪，就是他被接回家的前一个冬天，雪下得特别大，山上美得不行，师兄们平时就宠爱他，偷偷带他出去玩雪，回来后烧了三天不说，手串还就这么丢了，把老道长郁闷得又闭了七天关。
再之后的记忆里，老头就没再出现了。
身后传来动静，韩家公子回过头，淡定地向来人微笑。
“是你啊，老头。”
“没大没小！”清风老道教训了一句，绕着他走了一圈，不住打量，“长大了，霜……”
韩家公子大声咳嗽。
清风老道哈哈一笑，别的道人手中会拿剑，或拂尘，但老道长总爱拿一把蒲扇，竹制的，被盘出油亮莹润的酒红色，摸上去和玉一般的触感。他在这冰天雪地中摇了摇扇子，指着头上的天空，“怎么你一点都不惊讶啊？”
韩家公子当然很惊讶，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虽说梦中什么样的变化都不用讲逻辑，但他既然清醒着，就该保持警惕，越清醒的梦越不能放松。
眼前的一切都太真实，就连多年不见的老道长都已经年岁加身，不再是十年前的模样，就像之前那个韩锦年。
“不敢惊讶啊。”韩家公子慢悠悠地笑着开口，“谁知道你是不是什么东西变出来忽悠我的。”
老道长没有火冒三丈，反而挺欣慰：“不枉我念了那么久祷文，道门先祖快被老道烦死了，现在看起来，你精神还不错嘛。”
这副德行，还真像模像样的。
手腕上的流珠发出阵阵暖意，低头看了一眼，那一粒朱砂珠似乎在发光，坠着的山鬼花钱凭空发出一声清脆的振响。
“嗡——”
杂乱的心绪平和下来，脑子依然很清明。
“刚刚还有人说我的精神弱得要死。”韩家公子状似无意地开口，“你怎么会在这儿啊？”
老道长摇着蒲扇：“这么多年也不来看看老道，若不是有人求到老道这里，还不知道你出事了，小没良心的！难怪亲缘浅！”
韩家公子甩着宽大的袍袖玩儿，毫不在意道：“谁求你了？”
“自己想去！”老道长没好气地将蒲扇摇快了些，似在犹豫，不多会还是问出了口：“现在有个机会放在你面前，你要不要试一试？”
韩家公子先没有管这个问题，而是很好奇地问：“你给先祖念了什么？”
“有什么念什么。”老道长嘿嘿一笑：“先祖不讲究，只要把他们烦得受不了，自然会显灵打发！”
熟悉的吊儿郎当不靠谱，韩家公子这才稍微放松警惕，不动声色地问：“什么机会？”
老道长还是有点纠结，韩家公子瞅了他一会不耐烦了：“我得怀疑你是真的假的了！”
“如果有回到那一天的机会，你会去改变那天的结局吗？”
韩家公子把这个问题在心里复述了一遍，竟然答不上来。
“你知道我出事了？”
老道长沉默半晌：“很久之后才知道。”
韩家公子哦了一声：“说你算命的本事烂没错吧，说好的一世富贵呢？”
老道长很冤枉：“……我什么时候给你算过命？”
听见这句话，韩家公子这才露出个真心的笑，“好久不见。”
老道长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小子弯弯绕绕闲扯这么久，居然是在试探自己，笑骂道：“你小子还是这么鬼！心眼子太多，老天会收！”
韩家公子不以为然，嘴角却微微翘起。
清风老道对他亦师亦友，从不讲辈分，也是他最早接受的一段善意，虽然短暂，却是难以忘怀的温暖。
老道长略感欣慰：“当年你不见了后，你师兄去找过，但你那会还没出事，生活也正常，转了好学校，就没打扰，他在你附近待了一个月就回来了。”
韩家公子神色微动，“我不知道，之后我写过信，也打过电话，都联系不上你们，还以为你们搞封建迷信骗人被抓了呢。”
“呸！”老道长狠狠唾了一口，“你这张破嘴！”
韩家公子老神在在。
“阴差阳错，那段时间道观里也出了点状况。”老道长叹一声，回到之前的话题，“你怎么选？”
话题回到之前，韩家公子低头思索，手无意识地摸着腕间垂下的珠串，摸到了那枚花钱，沉吟道：“我能去救我自己？”
老道长摇着扇子看他，没有应声。
韩家公子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如果没有那一天，他的人生会是怎么样？
他扬起手，“它是真的吗？”
没头没脑的一句问话，清风老道瞥向那串流珠，万分感慨：“就说它和你有缘，不会抛下你。”
韩家公子恍惚一瞬，思维锁定住一个点：“救吧。”
虽然只是一个梦，但谁知它不是另一个平行世界？
“决定了？”老道长的声音忽远忽近，穿透了时光似的朦胧：“你不能说话，不能乱走，路只有那一条，你也只能做出一个选择。”
韩家公子没听明白，老道长的身影开始模糊，“等下！”
意识中断，再睁眼，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还是那身道袍，站在人群中格格不入。
来去的人们面目模糊，也对他视而不见，他像一抹幻影，隔绝了所有交互。
街道有些眼熟，转过脸，就看见街对面的一条小巷。
是他永远也忘不了的地方，成年后他多次来到这里徘徊，当时不知道在期盼什么，如今以这样的状态站在这里，才想明白，当时的自己盼的也许就是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他抬起头，目光微凝望向那条小巷，很暗，明明是白天，里面却像笼了雾气，只能看清巷口那一点。
记忆逐渐清晰，周遭人群的面目也开始显现。
当年，司机的车坏了，他打算去书店买几本书，为了绕近路临时改变的路线，穿过这条小巷就是另外一条街区，书店在街区尽头，
小巷中有个死角，里面是废品收购站，常年味道不太好，走到半途，他犹豫着要不要回头，也就是这一犹豫，让他落入那个人手中。
韩家公子回忆起当时的事，已心如止水，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三个字：也挺好。
挺好？
他被这个念头整笑了，好在哪里？如果真的能阻止事情发生，岂不是更好？
阻止这一切很简单，只需要在他进入小巷前拦下那个小时候的自己就行了。
韩家公子举步向那里走，人们穿过他的身体，感觉很怪异，这样的状态真能接触到自己的身体？
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是一个难解的心结，他隐隐有预感，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当年许多细节都忘得干干净净，可这个梦境却一一替他还原出来，周围一瞬间变得热闹，人声鼎沸，他的大脑思维在此刻运转到了巅峰，如身临其境，包括迎面走来的路人，擦身而过的同学，鸣笛的汽车，司机的叫骂，还有那辆差点摔倒的电动车……
他愕然看着当年的场景再现，包括空调水滴下的瞬间。那一滴水落在楼下的雨棚上，发出异常清晰的“嗒”，韩家公子心中忽想：“顾飞这时候会在做什么？”
下一刻，就见到了13岁的自己，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远远走来。
很装，但还是很优秀，出众的外貌让他尤其醒目。23岁的韩家公子对13岁的自己评头论足。太漂亮了，走到哪都引人注目，却谁也不想搭理，必要的社交也套路地装一装，会很直接地拒绝别人的示好，陌生人不予搭理，必须每天见的人，会指出对方对自己没有可利用价值，双方的来往只会是无效又无聊的被迫社交，浪费精力和时间。
那都是真心话，可人们不爱听。
韩家公子漠然看着，直到现在也不觉得当年的自己做得有什么不妥。
脑子里闪过几张面孔，让他思维停滞了片刻，可没有给他太多的思考时间，13岁的韩云霄已经又走近了几米，不多时就要到达巷口。
很神奇，在这里，连早就忘记的细节也都历历在目，他心里默默计算，再路过三个路人，两声汽车鸣笛，他被一个莽撞的家伙撞了一下，就该转进那个巷子……
亲眼看见小时候的自己，他并没什么感觉，很陌生，也很奇特，当时在想什么？好像是……钱够不够？
眼见小韩云霄已经接近巷口，韩家公子不再犹豫，大步走上前去，距离对方还有五六米的时候，他脚步一顿，微微睁大双眼。
韩云霄的背后出现了一个分外清晰的身影，和别的路人不同，像游戏里的关键任务NPC，身上有高亮光环似的。
这个人，他十分肯定当年没有见过，就算见过也不可能认识，但如今的他铭心刻肺！
“怎么会是他……？”韩家公子愣愣地看着韩云霄身后的少年，短发，发尾留长扎了个小辫在脑后，小小年纪就一副英挺模样，身形笔直如松，穿着浅蓝色的校服和……
草绿色的束脚裤。
韩家公子定定地看了一会，头痛地捂住脸。
很稳定的审美，辣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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