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找别人,先找湘云,袭人这是有过深思熟虑的。
首先便是太太那里,太太还指望着留她做宝玉这里的耳目,时时劝谏,小心盯着别的丫头别闹出狐媚子的事来,顺便跟老太太想抬举的人打擂台。
这个节骨眼上,若是他家里人来赎,太太怎么也要百般推脱,想顺利脱身可没那么容易。
其次就是老太太那里,老太太如今不待见她,弹压着她不给个正经名分。若是这样没名没份的待在宝玉身边,一年二年的耗下去,耗的也不过是他们之间的情分。
等到那天情分耗尽了,她的下场恐怕连晴雯也不如。
袭人越想越心寒,眼泪止不住地流。可再伤心再难过,也该好好为自己谋划一二。
太太那里指望不上,老太太那里已经是暗地里撕破了脸,宝玉越发与她离心,家里人是半点出不上力。
思来想去,竟然只有湘云那儿还有从小相伴的情谊。况且湘云在老太太这里也有面子,若是她开口说把自己要了去,老太太想来也不会驳了娘家侄孙女的意思。有老太太这里开口,太太便是想拦,也得顾及着老太太的身份和亲戚家姑娘的颜面。
这边翠缕听了袭人半遮半掩的心事,不禁也生出兔死狐悲之感,“你这些年为宝玉操了多少心,如今却,唉!你放心,我这就回去回了姑娘,是好是歹总之尽力,必不让你久等。”
“多谢,多谢!”袭人殷勤送走翠缕,回来时想了想,又绕到宝玉的屋子里。
“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不见二爷回来?”转了一圈没看到宝玉,袭人便问先前追着宝玉出去的小丫头们。
“二爷想去哪儿便去哪儿,除了老太太和老爷太太,犯得着跟别人时时通报吗!”小丫头扭身就跑。
“诶……”袭人想拦却拦不住人,不由得面露苦笑。
终究是麝月为人厚道,过来告诉袭人:“今儿林姑娘休息,二爷在跟林姑娘说话呢。”
袭人点点头,“如今是秋纹跟着?”
“是,她心也细,二爷也夸她,所以把别人都打发回来了,只留了她在潇湘馆里。”
袭人便不说话了,自己回屋子里去继续做没做完的针线。
潇湘馆里,宝玉依然心烦意乱。
黛玉看他茶也不喝,斗篷也不脱,进来了就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不免觉得好笑。
“这又是怎么了?是还在想三妹妹的事?”
一来就被黛玉说中心事,宝玉圈也不转了,干脆坐到黛玉身边,“好妹妹,我从前也不曾想过这些事,如今被三妹妹点破,心中着实愧疚,幸而只是误会一场。”
黛玉忽然不笑了,只问道:“如今府里还好,用不着三妹妹去搏个前程。可要是等到日后万一不好了,不是三妹妹,也还有凤姐姐家的大姐儿,还有族里那么多小一辈的姑娘,到那时再有人旧事重提,你待如何?”
“我!”宝玉一时着急道,“我自然不会叫家里姑娘再像大姐姐一样,去那一年到头见不着人的地方。”
“二哥哥好糊涂。”黛玉摇头,“你不许,可不是你的姑娘,恐怕也由不得你不许。送个姑娘便能保一世富贵,天底下竟还有比这更占便宜的买卖?”
宝玉恍惚间又想起出门时袭人说的话,“……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家里男人靠不住。若是男人靠得住,何苦要太太想出这样的法子。太太疼爱大姐姐自不必说,便是三妹妹,太太也是一样地看待。都说这富贵迷人眼,如今为了这荣华富贵,果然叫人连骨肉亲情也顾不得了。”
说话间,宝玉不经流下泪来,“若非是为了我不争气,太太又何必剜了一次心肝不够,还要再剜一次……”
宝玉在这里流泪,黛玉只低头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黛玉才轻轻道:“若真有心,此事倒也不是无法可解。
想要日后府中女孩都能称心顺意,要么劝家里做主的人从此放宽心来,不去计较那些权势富贵,安心过清静平常日子。
要么,就让族中子弟努力,若求功名利禄只靠苦读上进,不要妄想着卖了别人便宜自己。
倒是一边想当个闲人,万事撒手不管,一边却想永葆富贵基业,令子子孙孙受用不尽,这才是万万不能的。”
宝玉一时止了眼泪,忽的又想起先时黛玉与他论起家事。那时黛玉便道府里出多进少,只是他不曾留心,哪知如今家业艰难,已经要打姐姐妹妹们的主意了……
宝玉一时心乱如麻,连饭也吃不下两口。等出了潇湘馆,忽然回头一看,却见翠竹竿竿,经冬尤绿,满园萧条中,倒显得格外生机勃勃。
“这半年多,妹妹倒是少寻医问药了。”
“二爷说什么?”跟在一旁的秋纹没听清宝玉在说什么,不由得上前一步。
“没什么。”宝玉摇了摇头,自顾自往怡红院走去。
回去自然又是一群人围着嘘寒问暖,宝玉一一说了几句话,这才发现,“怎么不见你们袭人姐姐?”
一群丫头们巴不得袭人离了宝玉跟前,否则哪里有她们出头的机会?于是叽叽喳喳的,你一句“不知道”,我一句“没见着”,总之就是不说个清楚。
还是袭人自己收拾好了出来,又像没事人一样照顾宝玉梳洗安置。
夜里原本是晴雯守夜,晴雯去了,便换成小丫头们轮流来。袭人白日里里里外外操着心,夜里支撑不住,便也不同她们争,自己回屋子里休息。
往日她睡得早,今天倒是辗转反侧,心里一直惦记着湘云那里什么时候才能有回复。
如今湘云在家备嫁,她婶婶必是不喜欢她再随便乱跑。若是湘云自己出不来,说不得还要在宝玉耳边旁敲侧击两句,叫他请老太太出面才是……
袭人满腹心事,不知不觉挨到天明。
起来后见了宝玉,本想找机会提一提湘云之事,谁知道忽然又有人跑说家里来亲戚了。宝玉哪里还坐得住,丢下筷子就往贾母那里去。
谁知贾母见了邢夫人、李纨娘家亲戚并薛家的姑娘们,心里喜欢得不得了,一时想起湘云,又得知娘家侄儿要到外省赴任,于是赶紧派人把湘云接来,好叫她们姊妹们一聚,也方便自己照看湘云亲事。
湘云正愁不能出门见袭人,一时到了贾府,急得连别的姊妹都忘了,见了宝玉就先问袭人。
宝玉早知道她们两个好,此时也没多心,“也不知怎么的,她这一两日看起来心里不痛快。正好你来了,快跟她好好说两句话。”
湘云定定看了宝玉一眼,这才跑去找到袭人,“我瞧宝玉心里并不是没你的样子,若是吵嘴了,彼此说开就好,到底是从小一起的情分,何苦就要分开呢。”
“姑娘不知道我的难处,”袭人说着就落泪,“我何尝不想大家长长久久在一处,可既然先走了晴雯,我便知道我也是不能长留了……”
湘云不常在贾家,可以知道这府里的人素来不是好相与的。袭人虽向来稳得住,可如今既说这话,看来是真的支撑不住了。
“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我便找个机会回了老太太。”湘云一向豪爽,当即就拍着胸脯答应下来。
只是她也心细,想了想还是道:“依我看,天下高门大户不过都一个样。你这么好个人,一辈子困在里头也没个意思,倒不如趁机离了这地方,自己自立门户过日子去。”
其实袭人心里也有此意,如今她家里早攒了些家底,她身边又有体己,若是出去了,日子也不会难过。只是怕她哥哥和妈见钱眼开,这头贾家放了身契,那头就把她再卖一回。
所以倒不如先托口跟着湘云,挡住她家里人,再慢慢做打算。
袭人知道湘云性子,于是也不瞒她,把自己的难处一一说了,又求道:“……只盼姑娘看在咱们好一场的份上帮我一帮。”
湘云自然没有不应的,“那便说好了,这事咱们都不许声张,悄悄办好了,到时候吓他们一跳!”
于是找到机会,湘云果然凑到贾母身边这样那样一说。
贾母一听就知道这不该是湘云自己吗主意,史家便是日子清简,可也不会亏待了要出嫁的姑娘,叫身边伺候的人手不够,否则说出去岂不是丢了大脸。
本想一口回绝,可贾母转念一想,这袭人素来有些心眼,叫跟在湘云身边也不是全无好处。湘云心直口快,做事不拘小节,有这么个心细的人陪着,去了婆家更方便立足。更何况叫这袭人离了宝玉,她这边立时又能再指派合适的人去。
“本不该应你,”贾母故意虎着一张脸,“可你在这三请四求的,我是不应也不行了。这样吧,这事不好声张,免得你二哥哥闹起来,你还回园子里去,该怎么跟你姊妹们耍就怎么耍,只回家的时候悄悄把人领了去就是了。”
“哎!多谢老太太!”湘云抱着贾母使劲蹭了蹭,蹭得贾母终于忍不住笑了才起身,“我骗了二哥哥的人,到时候自然赔份大礼给他!”
等湘云走了,贾母脸上的笑才收了起来。
连丫头都知道一条道走不通,就该换条道走。如今府里隐隐可见前途无望,又该往何处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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