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雨村怀抱着莫大的希望,一路将林如海的独女从扬州送入京城荣国府。
且不提自运河边上岸后,百般苦等和寻人了,也不论没能如林姑娘一般坐顶轿子,与仆从混作一堆疾行苦走到荣国府。
最令贾雨村失望的是,当日里,荣国府的当家男人们——贾赦和贾政都不在家。
他复官谋职的念头,如火炭似的在心头不断作祟,怀揣着林如海亲笔举荐信函,自然不肯就此作罢。
后院女眷们见不到,他便与来接人的管家林之孝说好,自家住在何处客店,请赦老爹或者政老爹得空了给他传个信儿,他必来拜见。
两口子无事,在客店相对闷坐。
贾雨村便细细地逐句问娇杏,伺候在林姑娘身边时,所听到的关于甄家哥儿、姐儿的只言片语,尤其在听说其中有个姑娘长自姑苏时,眼前一亮。
可惜信息不够,想攀附也不能,贾雨村闷闷睡去。
梦中,不知是不是被姑苏这个地名勾起旧事,他竟梦到了多年未见的甄士隐老先生,还有他自觉愧对又不愿提及的葫芦庙。
听说甄先生在京城落居了,在他梦中,竟然一副出家人模样,面目枯槁,趺坐在葫芦庙中,合十念佛。
他与甄士隐说话,对方却不理会。
抬头一看,庙里神像庄严,怒目金刚,竟然会说话。
神像指责他道: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①儒生贾化,自号雨村,偷我门下香火银两,不敬神佛。为官多年渎职枉法,愧对君民,你还有何等面目苟活于世?
渐渐的,神像与它座下甄士隐变作同一个脸容,看着愈发吓人。
吓醒之后,贾雨村怏怏,在娇杏服侍下换了汗湿的里衣,索性趁着晨光熹微,春风微凉,信步到京城繁华地界开开眼去。
果然是天子脚下,繁华热闹再与别处不同。
如今时辰尚早,却不乏晨起之人,车水马龙,来来往往。
买卖营生都支起摊来,馄饨、炊饼等香气直勾人,贾雨村探头探脑,恨不得自己能当个京官儿,流连在此。
突然,他肩上被人一探。
在贾雨村回首之时,身后之人已经拍掌笑道:“雨村兄,果然是你,如何跑到京城来了?”
来人正是冷子兴,京城古董行的贸易商人,走南闯北,路途中结识了贾雨村。
贾雨村抱拳寒暄,见到旧友,心情愉悦三分:“子兴兄,奇遇奇遇,弟再不想能遇到你的。”
既然主动打了招呼,冷子兴硬拽着贾雨村,到附近一间有些破败的小店里,坐下吆喝小二整治些朝食,要与“雨村兄”续些别后之事。
待知晓贾雨村昨日才到京,欲见贾家男人而未得,冷子兴便说起贾府秘闻来。
贾雨村知道冷子兴的岳父名叫周瑞,岳母是贾政之妻王夫人的陪房,人家唤作周瑞家的,极得王夫人信任,因此估摸着知道不少货真价实的一手消息。
他连忙咽下口中滚滚烫的白粥,竖着耳朵凑近些听。
反正不是自家丑事,冷子兴说起来兴致勃勃:
听说,贾赦年近半百,虽然身上有父亲贾代善挣下的爵位,然而根本没有实职,连朝会都没资格参与,只好整日在家吃喝淫乐。
前阵子,他看上了母亲史老太/君身边的一个二等小丫鬟,名唤鹦哥的,好像只有十三四岁,诞着脸皮找母亲讨要,被贾母软硬挡了回去。
孰料,史老太/君好生调养的丫头们,其实都暗暗派好了用场。原名珍珠后来改名袭人的,一个叫做晴雯的,都陆续安排到了她最爱的孙儿贾宝玉身边。
鹦哥和另一名叫做鸳鸯的丫头,则是她老人家为政老爹备下的,至于做通房还是做妾,当然看政老爹自己。
只是眼下丫头们太小,连十五都没到,史老太/君不愿意放这么小的孩子在成年男人身边,万一有点什么风月事儿,不利于阴德,对儿孙也不好,所以还在她身边服侍着。
至于说史老太君为何不给大儿子贾赦费这番心思,冷子兴啧啧道,史老太君嫌弃贾赦“烂泥糊不上墙”,占着爵位却一事无成,恨不得没这个儿子,哪里愿意见他?
鹦哥是个好姑娘,别看年纪小,却沉得住气,昨日在史老太/君听报外孙女即将靠岸抵京时候,满屋子坐着媳妇孙女,她才跪下陈情,将贾赦背地里调戏她以及咒骂母亲偏心的言语,一五一十倒了个干净。
史老太/君当时便大发雷霆,用她手中硬头拐杖杵了贾赦之妻邢夫人好几下,又命人唤进贾赦来,指着鼻子骂他不孝,要进宫请贵妃娘娘做主。
贾雨村自然知道,宫中的贵妃娘娘高佳氏,汉家名字叫贾元春,是贾母的大孙女、贾赦的侄女、贾政的头生女儿,一向向着娘家。
就因为这样的闹剧,贾家仆从一时没有收到上命,无所适从,才接林姑娘接迟了。
接了林姑娘进府,史老太/君非说她带的人手不够,老的老、小的小,当天就将鹦哥给了林姑娘使唤。
不知内情的人,以为史老太君这是在打林家的脸,显得林如海对女儿不周到,连服侍的人都没派好,还劳动老人家出马照拂外孙女一般。
不过,冷子兴解释:
鹦哥是贾家家生子,况且姑娘本身没有过错,若随意打发了去,寒了下人心,自然不妥;
若还放在贾母身边,贾赦日常来请安,鹦哥避是不避?
若依贾母之前偶然透出来的口风,就此给了贾政,兄弟间会不会多了心结?
即使给了自家孙子、孙女,谁也要见亲父、伯父的,丫鬟鹦哥难免遇上贾赦,多半尴尬;
倒是拨到林姑娘身边,外甥女不用常见舅舅,应酬舅母便够了,鹦哥才算得个好去处,还体面安生。
因此,史老太/君笑眯眯地给林姑娘添了丫鬟,还压帽子说“长者赐,不可辞。”
林姑娘倒是收了,只不过说“鹦哥”她叫不顺嘴,征得外祖母同意后,改名作“紫鹃”。
林姑娘还将一个据说是御赐的空盒子给了新丫鬟,说是见面礼。
举座皆惊,大气儿不敢喘,对外来远客消去试探轻慢之心。
盒子被哥儿贾宝玉夺去看了半晌。贾母搂着他,说改日让贵妃娘娘赐下来十个八个的,他才肯还给人家“紫鹃”丫头,惹得一屋子姑娘、丫鬟吃吃笑了许久。
贾雨村其实对于女眷、丫鬟之类的事情没多大兴趣,耐着性子听罢,只是问:“这么说,昨日赦老爹是在府的,只是被母亲责骂了,羞于见人,可对?”
冷子兴连连点头,拍着大腿笑应:“正是如此。政老爹却是当真不在的,他好像近日里为着亡妹去庙里还愿吃斋了,就是你送来的林姑娘的母亲。”
“对了,说到风流事,你知道昨日码头上,还发生了一桩奇事不?不晓得当时你在不在场?已经在京城传遍了。”冷子兴语气暧昧,挤挤眼睛,另起一个话题。
“愿闻其详。”
事主和贾家算是有渊源的,又是老亲又是世交,来往极其亲热②,正是甄家。
昨日,甄家当家人——钦差体仁院总裁甄老爹回京述职,他家公子——如今已然是御前侍卫的甄宝玉,带着一群妹妹们到码头迎接,本来是父慈子孝的大好事。
结果,甄老爹下了船,见到儿子,先是冷哼:“孽畜,蒙幸到了万岁爷身边,还不好生伺候,出来闲逛什么?”
听了甄宝玉嗫嚅说他不上值,甄老爹依然没好脸色,训斥儿子该在家中孝敬祖母,侍奉母亲,照顾弟妹等。
甄老爹对女孩儿们倒是温和,绕过儿子,挨个问了几句话。据说因为其中一位“菱姑娘”还是谁的,在路上受了点伤,又掴了甄宝玉肩膀几下,说他粗疏。
贾雨村插言:“昨日,我倒是有幸见了甄家哥儿,好生气派,看着也稳重,姑娘家受伤虽是大事,未必与哥儿有关吧?况且我远远瞄了下,同行的几个姑娘,没发现哪个行动不便,像是有伤在身的。”
冷子兴继续讲道:
这都不算什么。大戏在我要说的这段呢。
因为掌掴,甄老爹就这么凑近了儿子,突然嗅到他异香满身,气不打一处来,当场怒喝:“你带着哪里来的下流香气,淫恶之徒,有伤风化!不如打死了干净!”
听说,甄老爹果真黑着脸,命人压着儿子,一路直奔回府。
匆匆拜见了母亲甄家老太太后,甄老爹二话没有,就在外院里,将好好的公子哥儿按倒,亲自上手,用尺长的藤条,朝着他尊臀上,毫不惜力地打了数十下。
直到甄宝玉叫不出声来,甄家老太太赶到,才救下孙子,接入内院静养。
贾雨村啧啧叹息。
冷子兴意犹未尽:“说来可笑,也不晓得人家府里打儿子,怎么外面能传得绘声绘色?雨村兄,你猜,甄家哥儿挨打时,叫得是什么?”
“左不过是求饶、认错吧。”
“谬矣!此事之所以口口相传,众人津津乐道,前面讲的不过是铺垫,最令人笑话的,恰在甄宝玉的叫唤声上~~”
此时此刻,甄府。
甄宝玉正趴伏在床,姐妹们围绕着他,看他精神好些,也取笑道:“昨日叔父(父亲)打你,你作甚叫姐姐妹妹?指望我们去救你不成?”
当时情急之下叫唤的“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傅妹妹、菱妹妹——菱——林妹妹”,回荡在甄宝玉耳边,他脸色赤红,应道:“我吃疼不过,想着出声移些心神,免得总想着疼。叫了几声果然管用,就像得了秘法一样。我哪里有劳动你们的意思,不过自己逗自己罢了。”③
闻言众人笑做一团,说要据此写信告诉甄香菱、傅秋芳等。
还在深闺的她们,尚且不知外头传成什么样子,冷子兴也正和贾雨村边笑边叹。
1.\"身后眼前”引自《红楼梦》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2.\"甄家和贾家……是老亲又是世交,来往极其亲热\"摘自《红楼梦》,具体出处同上。
3.扩写加改编,原情节出处同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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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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