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白天睡到十一点钟,起来做饭、吃饭,然后把前一天的脏衣服塞进洗衣机。据点的洗衣机很旧,洗出来的衣服都带着一股霉味,哪怕加入了再多的洗涤剂。
我在那张脏兮兮的但还算柔软的暗绿色沙发坐下,两只脚搁在茶几上,洗衣机的声音轰隆作响,让我感觉自己身处某个黑暗的小船舱,外面风雨大作。
通常我要等衣服洗碗才会离开这张沙发,接着抱它们去那不勒斯的阳光中,让太阳晒走那股霉味。
等待过程中我依旧在看那些财务报表,非常复杂,但我看得懂,副作用是我想从白天就开始喝酒。太难了,我隐隐敬佩爸爸,他是怎么保持债台高筑的同时,让这些人一分钱都不用偿还。简直是犯罪的天才,我心想。
到了要去上夜班的时候,我把前段时间买的皮夹克穿上,推开门,骑着自行车在石板路上颠簸。
白天的阿波罗是雅致的咖啡馆,晚上的阿波罗是嘈杂的酒吧兼餐厅。我和查理都是夜间出没的白衣使者。进门的时候,她正在卖力地擦桌子。
我和她打招呼,然后钻进吧台后面,穿过蒸汽弥漫的后厨,走到更衣室,从自己的柜子里拿出那条白色制服。
然后我开始工作,在店里转来转去,收起所有堆着骨头残渣的盘子,裹着咬不烂的芦笋皮的餐巾,还有些年纪大的客人会擤鼻涕,孩子会吐口水;这些都是我们女招待要清理的东西。
夜班除了我和查理,还有做甜品的蕾雅,她和老板一起在吧台服务,两个人脸上带着不咸不淡的微笑,有一搭没一搭地安抚着醉鬼。
当时钟指针转到将近零点,吃饭的客人会彻底从阿波罗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群寻欢作乐的小年轻。有些是穿铆钉皮衣的摇滚爱好者,带着渔网袜烟熏妆的女友,进来就要金汤力,金酒多,汤力水少。还有很多刚下班的工人,布满泥点子的裤腿与大头皮鞋在阿拉伯地毯上留下一串灰迹。时间再晚一点,就是帮派分子的聚会。
在专注喝酒的人到来之前,我们有一段时间用来休整,以便重振旗鼓,储备足量的耐心去服务他们。查理说酒鬼都是十二岁的孩子,这样也不满意,那样也不满意,一会儿说要喝最贵的,一会儿又说只要啤酒。我们要做的就是揣摩他们装腔作势之下到底想要什么,他们口袋里到底有多少钱,然后忽略他们的胡乱点单,上一杯他们付得起的酒水。
我把小费塞进围裙里,和查理在外面的巷子口透气。她把手伸进围裙里摸来摸去,掏出来一盒皱巴巴的香烟,挤出来一根让我拿着。
她点燃烟草,然后用屁股那头接触我的,一股白烟从我们之间飘起来暗暗的橘红色光芒映照在我们的白裙子上。
“你还会抽烟?”她说,“还以为你不会接呢。”
我生涩地调整着夹住香烟的手指,“法国人都抽烟,尤其是女人。”
“波伏娃的影响力?”她调侃道,“还是为了减少对食物的渴望?”
我摇摇头,“经济不好,大家需要成瘾性的东西协助消化烂心情。”
查理大笑,“还以为你们都是女性主义者,用抽烟来标榜自己的独立。”
我凝视着滤嘴上的黄白色斑点,“不,没那么闲,我们没精力想那些。”
我们和其他所有人一样,烟草,酒水,只是糟糕生活的调味剂,如果没有这些,我们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生存下去。我们并没有多余的钱来筹备“健康生活”。
老板递出来一个盘子,装了四片披萨。我和查理一人吃了两片,又抽了一支烟,然后晕乎乎地往回走。
夜风吹在脸上,我闻了闻自己的指缝。
“好臭啊。”我笑起来。
查理让我闻闻她的,我不愿意,她就摸了一下自己的屁股,再强迫我闻。我打了她一下,她还手,就这样闹了一路。
回到阿波罗的时候,室内人声鼎沸,那些吵嚷与杯盘狼藉,如同一个巨人走进来,对着每张桌子都踩了几脚。
查理灵活地溜进去,和她相识的那些人聊起来,试图用笑容换取几张崭新的钞票。
我捻了捻耳边的头发,把它们拧成一缕,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精神点。
“这里这里!”
角落里一张桌子发出招呼声。我看过去,竟然是梅洛尼。
“我们来照顾你生意啦。”他撑着脑袋说,“感动不?”
“超级棒。”我忍不住微笑。
到场的有梅洛尼,加丘,还有普罗修特。
“其他人呢?”我问。
“霍尔马吉欧和伊鲁索去夜店跳锐舞了。”梅洛尼比划着两条手臂,“啊对,贝西呢,你没把他带来吗?”他转向普罗修特。
普罗修特轻微摇头,眼睛看着我,“贝西哭着喊着要喝奶,随他去了。”
我刚想说什么,加丘狠狠砸了一下菜单。
“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他骂道,“把你们最好的拿上来!”
我赶紧从围裙里拿出小本子,按了几下圆珠笔。
“茴香酒,苹果酒,德国黑啤,法国葡萄酒,红的白的,还有金汤力,威士忌……”我一边说一边背后冒汗。
这种感觉真奇妙,我有点害羞,但又很骄傲。
“都来一份,我们尝尝。”普罗修特坐起来一点,伸手按下了我的本子。
“……好的。”
我很久没看到他,觉得他哪里变了。说不上来。
普罗修特停顿了一下,仿佛是在看我,随后撒手,又倒回软垫椅子上。他懒散地翘着腿,用食指拨弄着桌上的叉子。我想起他说的肉与烤盘,我感觉他想□□。用叉子,我是说。
“快去,等得太久就把你们都毙了。”梅洛尼笑嘻嘻地用手戳我。我立马跑掉了。
我趴到吧台边上,对着老板小声道:“老板,那些是我的朋友。”
“看出来了。”他擦着杯子说,“想给他们打折?你才干了几天啊,没那资格。”
“不。”我恶狠狠地回答,“把最贵的拿出来,然后全部价格翻倍……三倍!”
老板惊诧地瞪着我,“别毁了我的生意。”
“没事的,他们有的是钱。”我撑起身。
老板微笑:“你们什么关系?这么熟悉?”
我把手里的抹布朝普罗修特指了指,“那个金发的,他拒绝包养我,所以我出来打工了。”
说着玩的,普罗修特没想着包养我,他只是觉得我会饿死在据点里。
老板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画着富士山的酒,肚子很圆,瓶颈很细。
“去,就说这是经历过二战的,够他们品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普罗修特,他正对着梅洛尼露出鄙视的眼神,不知道那个家伙又说了什么。
查理走过去问他们要吃什么,他们齐刷刷指着我,说我已经负责这桌了,让查理别碍事。
我赶紧跑过去把她拽走。
“别跟他们讲话。”我说。
“怎么了,你男人吗?”她笑了,“还是男人们?”
“屁,都是□□。”我用起子撬开这瓶日本酒,“你去照顾其他人吧,我可以的。”
“那交给你了,小心着,爱情是毒药啊。”查理又调戏了我两句,“搞不定就叫我,乐意奉陪,那个穿西装的真的很帅。”
我瞥了她一眼,“另外两个呢?”
“唔,长头发的有点像会用鞭子抽人的类型,好刺激。那个戴眼镜的应该只会用传教士的pose疯狂打桩,哈哈哈。”
查理,你真厉害。
我倒了三个杯子,用托盘带过去,酒瓶夹在腋下。
“劳驾,借过,谢谢。”
大家都进入了美好的微醺状态,我艰难地从椅背的缝隙里挤过去,还有个工人摸了一下我的屁股。
当我喘着气来到他们三人的桌前,托盘里的酒都快撒没了,我只好再次倒满,一个一个放到他们面前,最后把酒瓶放在桌子正中间。
“经历过二战的老酒。”我插着腰说,“请用。”
加丘端起来一下喝空了。
“垃圾。”他评价道。
梅洛尼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但在嘴里发出一阵怪声。
“像水一样。”他咂咂舌头,“我要开枪了哦。”
普罗修特呷了一口,皱起眉。
加丘和梅洛尼很期待地看着他,渴望着他刻薄的评价。
“你们记得贝西以前去钓鱼吗?”他忽然说。
加丘和梅洛尼点头。
“那条鱼被忘在桶里,我们临时出门做任务去了。回来的时候死鱼在桶里变成浓汤,就是这个味儿。”
加丘和梅洛尼满意地爆笑起来。
我又给他们倒满了三杯。
“喝吧,一瓶酒能有这么丰富的口感;也算珍品了。”我听见自己冲他们顶嘴。我真是疯了。
梅洛尼懒洋洋地说:“小妹妹,你过分了。”
“只许你们说话吗?”
“不然呢?”加丘探出头,推了一下眼镜,“你以为你是谁。”
“我就是我。”
“放屁,你是个他妈的服务生,裙子短得像站街的,你也就这点价值了。”
我直接把酒瓶拿走了。
“那都别喝了。”
梅洛尼掏出手枪,用外套掩盖着,顶到我的胯骨上。
“想死吗?对你客气都是逗你玩的,别太得寸进尺哦。”
冰凉坚硬的漆黑枪口推了我一下。
“快走开,别毁了我们的聚会。”
我把酒瓶子放回吧台的柜子里,打开小门钻进了厨房。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我真的烦透了有人对我说三道四,一会小妹妹,一会小老鼠,一会放屁虫。
你们算什么玩意,我是个人。我是女人,大学生,有知性的灵长类生物,我是活生生的人!
别再把我当作……
然而这些话我并没有勇气对着这些人嘶吼出来,我只是缩回后厨,小心着不让眼泪掉在盘子里,万一有客人从餐品里尝到了苦涩的懦弱。
悲伤席卷上来,我感到挫败无助,以及很深沉的耻辱。我必须要做点什么,以证明自己的价值。我要让他们看得起我。
我要钱,我要权利,我要像人一样活着,没人能再嘲笑我讥讽我,把我当动物园的猴子耍。我要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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