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悲痛欲绝地坐在厨房的门板后面,厨师们早就下班了,台面上摆着三三两两的凉菜,我站起来,去偷了一盘沙拉,站着用手吃。
越吃越想哭,我都不知道自己这么没用,竟然因为一点小事就恼羞成怒。
我心想着,我父母都是被你们害死的,我豁出命来给你们算账,你们还看不起我。你们是用正经手段挣的钱吗?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但随后我又反驳自己,不对,他们也是豁出命在干活,谁比谁下贱呢?
我待了一会,又被查理叫出去收盘子,忙忙碌碌中暂时忘了难过。帮派分子那桌很快自己玩了起来,打牌打得不亦乐乎。
红桃A。普罗修特把牌扔在桌上。
过。梅洛尼说。
小鬼。加丘把牌盖上去。
过。普罗修特夹着香烟挥挥手。
我在隔着四个桌子的地方收东西,听到他们打牌,心里又开始烦。
玩到后面他们开始掏钱,我干脆找了张大桌布,把所有餐具都包进去,吃力地往厨房拖。天杀的,我不要再听的你们的声音了。
查理换好衣服从门后出来。
“你还没走?”
我点点头。
“需要我搭把手吗?”她问。
“你回去吧,别把衣服弄脏了。”我拽了一下桌布,里面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
老板在算账,头也不抬地嘱咐道:“别把盘子弄碎,从你工资里扣。”
我说了解,保证它们完好无损。
我拖着沉甸甸的桌布钻进门里,一直放到水池边上才松了口气。白天会有另一批人来洗的,我今日的工作算是结束了。
疲惫地走回去,我在门口踌躇着,最终决定拒绝服务外面的最后一桌人,靠着门板滑坐在地。
外面的声音渐渐弱了,或许是我太累了,导致现实世界离我越来越远,我沉浸在自己的绝望里,又开始哭。
天呐,你能不能坚强点,别唧唧歪歪的了。
我使劲搓了搓脸,努力张大眼睛,不让那一层水壳子破裂。
突然,我背后的门发出咚咚的推动声,我被撞得往前滑了一下,门开了,一双皮鞋走进来,在厨房的瓷砖上发出格格不入的敲击。
“躲在这儿干嘛?”
是普罗修特。
我不想搭理他,往回坐回原位,用力地把背靠在门板上,迫使木门重新关闭。
他蹲下来,用手弄了弄我的头发。我想闪开,但忍住了。别不识好歹,我在心里告诫自己,别像个小孩。
“愤怒让人失去服务态度,是吗?”他的声音里传出一丝调笑,但语气低沉而温和。
“没有。”我说,“我累了,罢工。”
“法国佬。”他说,随后挨着我坐下。
普罗修特的两条腿无处安放,最终只能交叠着伸直。
“你们每天都会拖地吧?”
我点头,“厨房很干净。”
“你别把鼻涕弄到我裤子上。”
我实在忍不出了,随着一声响亮的抽泣,彻底放弃。
“普罗修特,你这个坏男人。”我哭着说。
他心不在焉地抽着烟,“怎么,你就是好女人了?”
“对你来说,我是女人吗!”我愤怒地喊道。
他被惊到,叼着烟的嘴都僵住了,随后放松下来,对我挑挑眉。
“很好,保持,就这样。”普罗修特忽然笑了,“知道你为什么被欺负吗?”
我瞪着他,眼泪水簌簌地向下落。
“因为你不敢发火。”他凑过来在我耳边轻声说,“可以先拿我练练手,我绝不打你。”
“发誓吗?”
“男人不打女人还需要发誓?你把我当什么了。”
“快发誓,说你不打我也不骂我。”
“这可不敢保证,我最爱骂人了。”
“那……”
我扭头想看他,普罗修特像喝多了似的一头栽进我的颈窝,我顿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肩膀耸了起来,一动不敢动。
“你想和我玩,就得接受我的优点和缺点。”他眨眨眼,我的皮肤感受到他的睫毛扫动,“没有哪个男人是完美无缺的。”
“你的缺点是什么?”我轻声问道。
“骂人,算吗?”
“还有呢?”
“抽烟。”
“还有呢?”
“嗯……14岁就开始看花花公子。”
“……还有呢?”
“你烦不烦?”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笑,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串笑声,但痛哭的后遗症是打嗝,这导致我发出的声音很奇怪。
他也笑了,头在我的脖子旁边一动一动。
没过一会,我们俩笑倒在后厨的门板后。
他搂着我的坐起来,肩并肩靠在一块儿,什么话也没说,光是沉浸在余韵中就足以让人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速。
也不知道就这样坐了多久,我忽然看到裙子上有一块油点子。我爬远了一点,从放调料的架子下面摸出来一瓶烈酒,只剩下三分之一了,这是厨师们用来做海鲜去腥的。
普罗修特咳了两声,说:“你屁股露出来了。”
“无所谓。”我擦掉脸上的眼泪,抱着酒爬回来,“那天在米兰,你不都看过了吗?”
他啧啧称奇,“你变了。”
“我没有,我一直这样。”
“一直哪样?”
“哎,你真烦呐!”
他不想再笑了,有损威严,于是用变调的咳嗽来掩饰。
查理告诉我,要祛除白裙子上的油渍,最好沾点酒,一下子就没了。我把手里的酒瓶交给普罗修特,他拧开塞子嗅了嗅。
“灰皮诺?”
我就着他的手转动瓶子,发黄褶皱的纸上写了一串法文,确实是灰皮诺(Pinot Gris)。
“你怎么知道的?”
“这种酒也就配在厨房里用了,你还敢拿给我喝。”
“那你不许喝。”
“可能吗?”
他从我手里抢走,对着瓶口灌了一下。
我向他讨了一点点,倒在裙子上,使劲搓了搓,然后摊开两条腿,任由白裙子皱巴巴地团在一起,放手不管。
厨房里不知为何总有一大团蒸汽浮在半空,日夜不停地制造着热带雨林般的错觉,我觉得有点热,但我很喜欢。这里温暖、包容、快活,比那些高档时装橱的感觉更好。
我们坐在冷冰冰滑溜溜的厨房瓷砖地板上,一人一口的将这小半瓶酒全喝光了,代价是两个都脸上发热,眼睛放光,试图寻找更多的酒精。
他凑过来摸摸我的脸。
“还哭吗?”
“不了。”
“酒精的魔力。”
“不一定。”
我俩靠在一起,我在发愣,而他保持沉默,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许他什么也没想,跟我一样,只是享受安静。
一直到他过来亲我的时候,我都没觉得有问题,因为这水到渠成。当他的手摸到我的胸部下方,以一种托举花束的方式轻握,我像条鱼那样窜走了,在瓷砖地上滑动着。
厨房天顶的白炽灯投射下一种紫外线般的光线,照在我卷起来的白裙子上。我感觉自己正在被杀菌。
他说你怕什么?
我说我没怕。
他说那你回来。
我摇头。
普罗修特只好起身,把我从地上一把拉起。
“……真怕你到时候喊我叔叔,太败人性致了。”
我反应了几秒才听懂他的话,丧气的垂下肩膀。这其实只是个普罗修特的垃圾玩笑话,但我总觉得他在嫌弃我稚嫩。我不配和你做有氧运动?你也看不起我?
“抱歉。”我说。
“什么?”
我扭开脸,“没什么。”
“别道歉,你有权拒绝。”
“我没有拒绝,我只是不习惯。”
“那你有权推开。随便你。”
“我可以给你再摸一下。”我回想起他的手像握住捧花那样轻轻地捏着。
“行了,小傻子,别瞎扯了。”他拍了拍西装裤,“走吧?”
我的心情奇妙的恢复了,不是酒有魔力,是他有魔力。难以解释的,但令人魂不守舍的。
我们来到外面,老板正在外面准备锁门。
“噢,我还以为你们死在大锅里了。”他调侃道,“请吧。”
我和他比划着抱歉,并保证明天也会准点来,盘子一个都没碎……普罗修特把我拽走了。
梅洛尼和加丘完全消失,但声音还在,不远处传来一阵阵咆哮和大笑,还有摔酒瓶的声音,不知道在玩些什么。
“别管他们。”普罗修特目视前方,一往无前地拉着我走。
“可是回去干什么啊……”我踉跄地跟着他。
“睡觉,你这白痴。”他斜眼睨着我。
我沉默了,空荡荡的深夜街上只有我的鞋子摩擦地面的声音。
过了一会,我下定决心开口道:“我不会叫你叔叔的。”
天知道为了说这句话我用了多少勇气,那一瞬间我全身都煮沸了,普罗修特竟然继续用那种看眼神睥睨着我。
“什么?”
“能不能别装傻,求你了。”
他叹了口气,“你急什么?那档子事什么时候做都来得及。”
“我没急!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飞快地微笑一下,“逗你玩的。”
再度陷入沉默,他飞快地往回走,我被迫跟着。
“为什么走得这么快?你很急吗?”我忽然找到了漏洞,问道。
他回击:“我困了,我要回去睡觉。”
“自己睡?”
普罗修特愤怒了,“快走!”
哈哈,真好玩。
我甩开他的手,拼命往前跑。他没一会儿就追上来,用手去掀我的白裙子。我一边躲一边笑,用脏球鞋去踩他的高档皮鞋。
街灯忽明忽暗的闪烁着,整条路浸泡在一种温吞柔和的暖黄色中,那一刻我感到自己身处一张旧相片,或者新浪潮电影。
我们不在那不勒斯肮脏混乱的深夜大街。我和普罗修特在卢浮宫,决定要花9分43秒参观完整个艺术殿堂,用跑的。
跑起来,让无数人类艺术的结晶成为我们的背景板,让神赐的天才在历史的静默中注视着我们。这里不比卢浮宫差,不是吗?
我想我开始喜欢上那不勒斯,无论是这里的艺术品,建筑物,杂乱的街道,粗鲁的集市,还是懒散的居民在烈日下四肢无力,金发的公子哥在月亮下和白裙子女招待闹着玩。
我心想,跑起来,跑起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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