瀑布顶端的水雾漫过青石,溅在僧袍上凉丝丝的。湍急的水流从崖边倾泻而下,轰鸣声响彻耳畔,却掩不住那道若有似无的喟叹。
“早该想到的。”
清檀缓缓垂首,沿途所见的景象,此刻如潮水般涌回脑海:那些草席下蜷曲的尸体,盾牌上深嵌的砍痕,似乎全和焦天恩的背叛绑在了一起。
“本该恨的,恨他卖村求荣的行径,恨这乱世中泯灭的良知。可是......可是,我却恨不起来。”
他抬起颤抖的双手,眼中噙着泪:“我甚至还能感受到他的温热,蛋羹的甜香……我分明看到了他的犹豫,他的愧疚,他是知道的!知道蛋羹中不同寻常的药味,也猜透了焦奶奶的心思,所以他才没有......才没有......”他后知后觉的攥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凸起。
一滴泪,滴落在手背,溅开晶莹剔透的花:“可他还是吃了,一口未剩......”
清檀埋着头,僧袍的褶皱里还沾着片裹满泥土的榕树叶。
他该谴责焦奶奶的狠绝吗?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亲眼目睹家园被毁,孙儿成了残害乡亲的帮凶,她藏在蛋羹里的,哪里是毒药,分明是绝望。
可他又该怜悯焦天恩吗?
是他的背叛让两村陷入灭顶之灾,无辜村民死于非命。可他最终选择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明知是毒,却甘之如饴,是赎罪?还是对奶奶最后的遵从?
清檀双手扣住面颊,死死咬住下唇,拼命咽下口中的痛苦,却带出一声声低沉的呜咽。
胸口翻涌着愤怒、同情、惋惜,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
所有的因果缠绕在一起,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困在中央。既没法原谅焦天恩的背叛,也无法怪罪焦奶奶的极端;为逝去的村民感到痛心,也为这对祖孙的悲剧感到无力,甚至对于那些不知情的狼牙,都生出一丝怜悯。
风又起,瀑布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这场战乱里的恩怨情仇。
苏昭玥没有急着开口,只是在他身侧耐心的聆听。目光落在崖下平顶村残破的房顶上,漏光的瓦,坍塌的墙,被掠夺后的痕迹,无声诉说着这场纷争的残酷。
半晌,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温润,却压过了瀑布的轰鸣:“清檀,乱世之中,哪有那么多是非分明。”
清檀没抬头,捂着脸的手捏的更紧,声音哽咽:“他卖了两村人,是该受罚!可她偏要这样,用一碗蛋羹,了了这祖孙情分!不该为!不该她为啊!”他的语气里既有愤怒,又有不忍,还有一份深深的无力。
苏昭玥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动作轻柔却带着力量:“焦天恩的背叛是错,但这笔账,他终究还了。”顿了顿,目光望向焦家村的方向,眼底满是悲悯:“而焦奶奶,她失去了家园,又亲眼见孙儿沦为帮凶,那碗毒是她在绝境里,唯一能做主的‘了断’。”
清檀的肩膀微微颤抖,喉间溢出压抑的气音:“可我……既难容他卖乡求存的罪孽,亦无法怪她的狠毒。佛说众生皆苦,可那些饮下毒酒的狼牙兵、前线浴血的将士,还有枉死的乡邻、捐躯的侠士……他们……他们的性命,难道就不是因果流转中的珍贵善缘?”
他垂眸望着掌心佛珠,声音愈发哽咽:“经言‘众生平等,无有高下’,我既该以慈悲度化执念,却又难忍这生灵涂炭之痛;既知嗔恨是业,却放不下这血海深仇的牵绊。师父说‘不执于恶,不困于善’,可这些逝去的魂魄、破碎的恩义,叫我如何能当作梦幻泡影?”
双手无力的垂下,摩挲着佛珠上的刻痕,禅心与痛感在胸腔中反复拉扯。
他气息紊乱,字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戒嗔戒痴,可我偏生看不破、放不下……他们本可安稳度日,却因一人之私落得这般下场……”
“世间事,本就多是两难。”苏昭玥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通透的清明:“你看见焦天恩的罪孽,也看见他最后的悔悟;你懂焦奶奶的绝望,也怜悯她的决绝。这份纠结,恰恰是因为你心底的慈悲,没有因仇恨蒙蔽双眼,也没有因同情模糊是非。”
她伸手,轻轻覆在他攥紧的拳头上:“你是少林弟子,深谙因果轮回,可因果并非只有‘报应’二字。你既不忍罪孽横行,也不困于善恶两端,这份清醒便是渡己渡人的根基。不必强求‘全然原谅’,也无需执着‘彻底苛责’,因果自有昭彰,而你,不必为他人的因果背负沉重的枷锁。”
风渐渐停了,月光透过枝桠,洒下斑驳的光影。
苏昭玥从怀里摸出方干净的素帕,递到清檀面前:“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能做的,是记着这场悲剧,护好余下的村民,让这样的苦难少一些。至于这份纠结,不妨暂且放下,我认为慈悲不是要事事圆满,而是明知世事无常,仍保有一份共情与坚守。今后的路且长,守住本心清明,不被执念牵绊,便是对逝者的告慰,亦是对佛法的践行。”
清檀抬头,眼里爬满红血丝,泪眼朦胧望着苏昭玥清澈而坚定的眼眸,心里的乱麻似被轻轻理顺了几分。
他接过素帕,触到布料上残留着的温润,胸口的憋闷也稍稍舒缓。
是啊,既成的业障难改,他人的因果难评。逝者已矣,能做的唯有守着本心清明,护着苍生余脉,莫让悲剧再添新殇。
苏昭玥见他神色稍缓,郁结渐散,便静静陪在一旁,没再多言。
这份陪伴如禅院清灯般暖人,让清檀觉得,自己并非孤身一人面对这世间的善恶纠葛与沉重心事。
缓了缓翻涌的情绪,清檀头埋得极低,僧袍的领口遮住了大半脸颊,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忐忑开口:“我想为焦天恩诵经超度,愿他能偿还业债,来世莫再为执念所困;也愿那些枉死的亡魂,能放下怨怼,早登极乐。”
月光下,苏昭玥唇角轻勾,笑意柔缓,温情的看着他,轻轻说:“好,我陪你。”
清檀抬头望她,睫羽上还凝着未干的湿意,眼底翻涌的感激,掌心的念珠也在不知不觉中,松快了些许。
他重新摆正身姿,闭目合十,指尖拨动念珠,声音低沉而轻缓:“……但于佛法中,所修善根,乃至一毛一尘,一沙一渧,我渐度脱,使获大利……”
苏昭玥伴在他身旁,素手轻合,一同沉浸在梵音之中。
他念一句,她跟一句,声音清越而虔诚。
经文的韵律驱散了暗夜的沉郁,也似在为亡魂引路、为生者安魂,掌心的念珠随着诵经的节奏转动,每一声诵念,都是对逝者的告慰,也是对本心的坚守。
两人就这么跪坐在瀑崖上,虔诚地唱念经文。
明月慢慢沉下去,天边透出点鱼肚白,瀑崖下飘来悠悠的虫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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