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起彼伏的哀嚎在林中回荡，伴随着空气中的焦味，夜色中，火光压住了月光。
四周寂静无人，自树丛中钻出个男孩，他向着起火的方向重重磕了一个头，然后就撒开腿，头也不回地跑了。
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活着。
那是娘唯一的遗愿……
姜嗣音从梦中惊醒，静谧的夜里，烛光隐隐约约映出鬼魅的影子，让她心中非常不痛快，直到眼看着天色将明才重新睡下。
不到晌午，清王就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与此同时姜嗣音派去调查元索的人也回来了，她们都说了同一件事——予美所在的破庙不知为何起了一场大火，所有人都葬身火海，到现场时只剩早已面目全非的尸体。
消息刚传到姜嗣音耳中时，她正在清秋宫和风时逸下棋，当听到宫人回报“葬身火海者二十三人，女乞十五人，男乞六人，幼乞一人，均已安葬”时，手中的棋子落在了棋盘之外。
予美……死了？她想起那个胆怯却懂事的孩子，只是几天不见而已，怎么会就这么死了？
是谁要杀他们？因为她让风璐和季还瑶调查的事？还是因为她找人打听元索的身世？
破庙的线索就此中断，姜嗣音重新让人从他“新津人氏”的假身份入手调查，去见他名义上的“父母”。予美这边，她则传来了当日杨希提起的齐都尉。
齐惊昼听说杨希之事，火气就窜了上来：“杨希说是臣指使的？简直一派胡言！臣曾经在北军任职不错，但那时便与她不和，如今更是离开中尉麾下，八竿子也打不着关系的，再者臣一届小小都尉，又岂有通天之能敢替她撑腰？”
她说自己是小小都尉，气势却不肯低人一等，姜嗣音便道：“齐都尉脾气可是不小啊。”
“臣只是一时气愤，不想受杨希污蔑，便多辩白了几句。”齐惊昼语气平和了许多，“臣所说句句属实，陛下明察秋毫，定然不会因为旁人三言两语便怀疑臣。”
本也只是一句无心之言，她自然知道齐惊昼并非有意，姜嗣音也正喜欢这样脾气直爽的人，便没有计较。
时间转眼到了重阳节，按照惯例，这一天青鸢国上下都会登山祈福。女帝则须登上蓬山的高台，以求趋吉避凶。
据传青鸢先祖曾得了不治的怪病，却在此山遇一仙人，二人相谈甚欢，偕游上山。
游历高处时，先祖神清气爽，疾病忽愈，于是便在此处建了一座高台，名为“去疾台”，又称“遇仙台”。
仙人离去之时，曾与先祖约定：“每年重九，当与陛下再同游。”
先祖因在此山遇仙人，又记得传说有仙山蓬莱，乃仙人住所，故将此山更名蓬山。至于此山原名，早已在浩瀚历史中遗失了。
后来历代女帝便也效仿先祖，登高寻仙，再之后便成了习俗。
登高不比祭天，倒也不必百官皆至，只需女帝挑选十几名随行官员，再有执金吾随行宿卫即可。等到蓬山山顶时，手执兵器的缇骑兵士便只能止步外围。
官员立于台下，姜嗣音徒步走向高台。
遇仙台上风声猎猎，有一人帷帽纱衣，青色衣衫在此间遗世独立，飘飘若仙。
“国师。”
不知是谁唤了一句，一行人齐刷刷向他拜去，唯姜嗣音端立高台。也许他是如今这世间唯一一位以男子之身被敬仰的人。
仰观吐曜，俯察含章，国师其人，名观吐曜。
青鸢向来没有男人做官的先例，国师此职却与其他不同，他掌管着青鸢之根本——神树。
传闻苍鸾飞至青鸢国土，见此地荒芜，拔羽化作一棵粗大的神树，树枝上诞出两颗果实，那果实经十月之久落地，竟化为人形，这便是青鸢最早的祖先。国人于是皆尊苍鸾，自称苍鸾子女后人。
然而世间生灵，皆需养育照料，即便苍鸾之羽所化神树也不例外。因无人照料，神树枝干渐枯，当时的青鸢国民受神树影响，竟也得了一种枯死病——皮肉萎缩，形似树木枯萎般死去。
继而天下大旱，灾难并起。
众人以为神罚。
第一任国师闻天岁横空出世，他救活了本该枯死的神树，令众人服下神树所结的果实，枯死病便奇迹般被治好了，灾难消退，他便自然而然被尊为了国师。
人们不知道他是何等来历，只知他说，神树若无选定之人悉心照料，则祸乱不断。
闻天岁一生不与人结亲，不育后代，四十岁时便仙逝了，众人便将他的身躯埋葬于神树之下。
只因他生前曾说，侍奉神树，乃是宿命，往后历代，皆须如此。
于是之后历代国师，都遵他所说，不结姻亲、不育后人，只为神树而生。
因此即便国师全天下最尊贵的身份——连女帝也要礼让三分，却从未有人担心过他们势大。
姜嗣音一见观吐曜便觉得熟悉，可她明明从未见过他。即使原主，也只是曾经远远瞥过他一眼，而并未像现在这样近前看过。
观吐曜望了眼台下众人，对面前的女帝颔首道：“陛下。”
姜嗣音还来不及问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台下便传来一阵嘈杂，原是有几十名平民打扮的刺客混入了现场。
他们的目标都是女帝。
“陛下——保护陛下和国师！”这样的呼声并未起到什么作用，反而使刺客锁定了目标。
兵士还在外围，过来需要一些时间，而元索与几名武将正拔剑疲于与刺客周旋。
姜嗣音躲闪不及，险些被剑刺到，国师则被另一名刺客挟持。
正是此时，元索飞身一跃而起，闯到高台上与刺客缠斗，身后却又添了两名刺客。
他才抬刀左劈去砍前面的刺客，身后的刀又来了。元索以鞘反手挡住，刀光碰撞迸溅出火花，面前的刺客又上前劈他一刀。
这一刀却没有落到他身上。
剑器嗡鸣。
姜嗣音拿剑的手被震得发麻，她并不会武艺，但方才看到元索遇困，记起他右臂受着伤，便来不及多想上前去挡。
此时又有人发了一道暗器，为躲避暗器，她后退了几步，却被逼上了死路。
身后是万丈深渊。
元索正要前去解围，方才劈砍的刺客却拦在面前，他随手又挥了一刀，那刺客却低声说道：“仪刀，是我。”
他看清了那人的模样，手中动作一顿，姜嗣音便落下了深渊，元索无暇顾及，忙也跳下去查看。
身后是一声惊呼：“元索！”
姜嗣音拼命抓住山崖边的枯树，双手渗血也不敢松手，直到终于支撑不住落下去的那一瞬间，心里想的居然是自己脑浆摔出来的样子。
……
初秋的雨也带着寒意，姜嗣音从山洞中醒来时身上火辣辣地疼，各处关节肿胀，还有些刮伤和刺伤。
万幸的是，命捡回来了。
她动了动手脚，强撑着站起身，才走了一步，就没站稳摔倒在地上。原本受伤的身体此刻失去了最后一丝气力，任凭怎么挣扎，也不能动了。
看着天色，距离她掉下来山洞，已经过去了至少三四个时辰，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姜嗣音心中却不禁涌起一丝悲哀——假如她在这无人的幽暗的地方孤寂死去，恐怕也不会有人发现。
可她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她既然身处山洞，一定是有人发现了她，可为何那人却将她丢在山洞里不管不顾，甚至连火把和吃食也没有呢？
她想起元索，她记得当时掉下来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元索莫非也下来了？
那么把她放在山洞的人是他？还是说只是个过路人？
她又想了想，却觉得委实不能怪别人不管不顾，无论救她那人是谁，能够将她放在山洞不被野兽吃掉，都已经是莫大的善意了。
单薄的衣裳经不起雨夜的寒冷，姜嗣音冻得瑟瑟发抖，她抬起手臂——疼，两只手臂断了般疼，却只能双臂紧抱，蜷缩成一团，企图留住几丝余温。
这样的天气中，她默默睡着了。
忽然，寒风吹得姜嗣音打了一个激灵，她抬头，天上出了月亮，雨已经停了。山洞门口，站着一个影子。
那影子披着月光，在这天色中更冷了。
她看到了，是元索。
见到他，不知为何她竟然有种亲切的感觉——至少她知道，自己没有被抛弃，她不是一个人。
即使也许他是来杀她的。
但她如今的身体本就无力反抗，她不在乎了。
元索迎着月光，漠然道：“你知道，我是为杀你而来。”
姜嗣音道：“我知道。”
他冷笑了一声：“如果知道，你不该挡那一刀，更不该落下残废。”
姜嗣音本想装模作样说几句好话，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反而难得坦诚了一回：“换做往常，我一定会给自己留后路，但那时候你本可以趁乱杀了我，你却没有那么做。还有在破庙时……”
元索刀指着她：“那是因为我要亲手杀了你——”
“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因为你救了我，所以我一定会去挡那一刀。”
姜嗣音坐起身，这一动作牵动了伤口，她呲着嘴平复了一会，才继续说：“……救你，也是在救我自己。”
元索斜睨了一眼，不知想了些什么，片刻后终于收起了刀。
看着他生起的火堆，还有丢到她身旁的果子，姜嗣音一时间没搞明白他的态度。
这算是……暂时安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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