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宫内,灯火通明,风时逸立于窗前。
“云君,请吧?”缃衣侍人手捧木案催促道。
木案中是一盅酒。
他素通药理,不消看便知道酒中有些什么,这是她留给自己最后的“体面”。
他凝望着窗外,那是明霜殿的方向。
她如今正和旁人在饮酒作乐,相互依偎,是予美?抑或是……元索?她早已厌弃他,如今甚至不愿容他活着。
“陛下肯赐鸩酒一杯,已是最大的仁慈,云君何必拖延时间呢?”缃衣侍人再次提醒,语中讥诮不减。
风时逸冷冷扫了一眼,侍人忙埋下头。
他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冰冷辛苦的液体划破喉间,热意直冲胸膛间。神智逐渐模糊,眼前的侍人却露出得意神色。
“……殿下。”他嘶声喊出了最后一句话,想起他们年少之初的约定。
今生不相负,来世复夫妻。
也许她早就忘了。
……
素衣公子双眸微闭,虽在梦中却眉头紧皱,神色阴霾。
风时逸又一次被梦惊醒了。
梦中情景撕扯着他的心弦,睁开眼时,他仍在这个熟悉的地方。
想起梦中景象,胸膛之间便涌出一股恨意。
其实他做的“梦”又何尝只有那一个?
他早就察觉姜嗣音相比从前有了许多变化,可细究下来,无论如何,他也只能说服自己她就是她。否则何以当他每每带着恨意接近她时,便又会如从前一般沉沦。
仿佛多少个时光都活得毫无趣味,而她是这世上唯一之人。
那么,他到底是爱着她,还是恨着她?该爱她,还是该恨她?
此时天色尚早,窗外下着雨。忽然听侍人通传,说是有人求见,风时逸方披上衣衫,重新梳洗之后,才在帘幕之内接见她。
“陛,陛下,受受,受伤了,但已被,被元索所救,正,正正前往九溪县。”帘外女子声音低沉,正是李从懿。
李从懿奉命暗中保护,没料想最后关节姜嗣音落下深渊,她查探过后,便忙向风时逸回报。
“九溪县?”风时逸皱眉,那里距此千里之遥,快马加鞭也得十几日,消息送到之时,想必姜嗣音早已到了城内。
九溪县。
姜嗣音和魏薇方到县衙,门口的差役就说张县尉早已等候多时。
她们两人明明是临时起意,那张县尉又是怎么知道她们会来的?
姜嗣音心中隐隐觉得不对,但既已踏入这里,便已无退路可言。
县衙偏房内,缁衣县尉请二人落座,那张县尉与魏薇所描述的相去甚远,与对于柳成林之事,倒是答应爽快,并无倨傲之色。
可不知为何,魏薇始终有些坐立难安,眼见事情已有了结果,二人便打算接柳成林回去。正要离开时,姜嗣音却被叫住:“大人留步。”
“讨要魏家夫君的事,下官已经派人前去张府。魏薇许久不见夫君,想必重逢之后,二人会有许多体己话要说。正巧——”那张县尉走到她面前低声道,“下官有一件事要向大人禀报。”
姜嗣音问:“不知道是什么要紧的事?”
魏薇见状出声道:“两位大人要是有事,我就先回去了……”
她行步匆忙,转眼没了人影。
“今日是你自投罗网,可怪不得我了!”
姜嗣音转头,却看到张县尉变了脸色,她后退一步:“大人这是何意?”
张县尉道:“我本以为你会聪明些,可惜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你这银鹰印信从何得来!?还不从实招来!?”
姜嗣音想了想,编了个半真半假的理由:“女帝遇刺下落不明,清王授意我暗中查探女帝消息,故而来此。”
末了还用了一句压人的话以示威胁:“莫非张县尉是要质疑清王的决定?”
张县尉斥道:“你休想唬我。女帝正在宫中修养,清王殿下怎么会派你前来寻找?”
“女帝尚在宫中?”
不对,女帝要是在宫里,那她又是谁?
是中间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还是丞相和清王认为女帝失踪一事应该隐秘寻找,所以才对外宣称自己尚在宫中?
“你连谎话都编不明白,想必更不会知道这份针对你等刺客的密令。”
张县尉走到桌案边,拿起一封书信读了出来:“皇宫近卫元索伙同刺客行刺女帝未果,携印信逃亡。若有见携近卫印信者,活口押送入京,官加一级。”
携带印信者……押送入京……
姜嗣音忽然想起,县衙门卫说张县尉好似早就知道她们会前来。
可她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暴露过身份——
知道她有印信的人只有魏薇夫妻二人,难道说今日之事全是他们所设之局?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心中的猜测,张县尉出声说:“不是那个窝囊废告密,我哪能知道你就是刺杀女帝的刺客,要是没有她引你入局,你又岂会不带兵刃,毫无戒心前来?”
“我不是刺客!”
数十名差役破门而入,她的话淹没在人声中。
……
“你招还是不招?”
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姜嗣音重新醒来时依旧身处腐臭的牢房。
这已经是她不知多少次晕过去,又被冷水浇醒,张县尉想要的是她的同党名册,可她本就不是刺客,如何能编造出一个名单出来?
起初几天,她对于魏薇还有痛恨,有些不解,后来被折磨多了,就渐渐麻木了。
比如如今她手脚都被铁链绑着,却早已喊不出疼。
“你要是再不招供,本官可就要大刑伺候了。”张县尉看着面前捆着锁链,满身血痕的姜嗣音略有赞许。
倒是个嘴硬的人,可惜落到自己手上,再硬的骨头也得被敲碎。
姜嗣音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只能气息微弱说:“……朝廷要的是活口,你这样……不怕朝廷怪罪……么?”
“他们只说是‘活口’,何时说过要你毫发无损了?”张县尉道,“只要我趁你还喘着气,把你送到京都,即便到时候死在京中,又与我何干?”
“……你再审下去……不到京城……我就要死了……我要是死了……你更得不到……”姜嗣音说着,忽然没了声音,狱卒上前一探,才知她已晕死过去。
自从上次晕死之后,有不仅有人给她送来吃食,张县尉更是难得过来聊了几句:“其实,我也不想让你死的,只是你所犯的乃是死罪,我也只是秉公行事。”
姜嗣音腹诽道:好话坏话真都让你说了,真不想我死,会用锁链绑住吊着我打了几天?这还不叫想我死,难道直接刀口架在脖子上才叫想我死么?
张县尉假惺惺说:“你要是早日招供,说不定到时候押送入京,我还能让你少受些皮肉之苦。”
姜嗣音明白她想在丞相和清王面前居功,可是,倒不知道真的入京之后,她还能不能说出这些话?
张县尉似乎陷入了一种疯狂的情绪,丝毫没有在意唯一的听众走神:“到时候我就不止是小小的九溪县县尉了,什么六品都尉,也得被我踩在脚下!”
“六品都尉?”恍惚间听到这个称呼,姜嗣音出声问道,“柳成林的前妻?”
“没错,就是王梧!当年她从军一路做到了六品都尉,没想到后来竟为了区区一个男人,将我的左臂砍断!”说着张县尉撩起袖子,空荡荡的袖管赫然可见。
“王……梧?”
张县尉上前抓住她:“你认识王梧?你认识她?她现在在哪?她现在在哪!?”
姜嗣音问道:“她为什么要砍你的手臂?”
听了这个问题,张县尉脸色铁青:“我只不过是碰了柳成林而已,那柳成林也不是什么冰清玉洁的烈夫,否则为什么王梧才失踪不久,他就急着改嫁?”
“多年来我对他好言相待,他却始终敬酒不吃吃罚酒,依着家里有两个臭钱就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只好想办法让柳家消失,让他无家可归!又让人去放出消息说他是千人枕万人尝的娼妓!没想到,即便如此落魄,他也不肯过来求我。”
王梧是柳成林的前妻,张县尉又对柳成林有意思,还害得他家破人亡……
姜嗣音自觉听到了不该听的事,忙缄默不言。
张县尉却追问道:“先是王梧,又是窝囊废魏薇,你说说,我比她们差在哪?”
就凭这求而不得就要毁人家庭和清誉的做法,姜嗣音很想说她谁都比不过,想了想激怒她也没有好处,只好违着心说:“也许柳成林只是没有眼光。”
自从知道张县尉和柳成林的渊源,好一段时间姜嗣音所受的刑罚又加重了许多,也更没有规律,都是随着狱卒心情而定,有时是吃饭的时候,有时是夜里睡着的时候。
不知为何,她变得十分怕黑,除了吃饭和受刑,其余时间都蜷在墙角,用牢里仅有的稻草把自己包住。
张县尉仿佛忘了她这么一个人,只有锁链碰撞声和狱卒的谩骂声时刻提醒着她阶下囚的处境。
有一回两日没有吃饭,牢里的耗子也饿得遭不住跑出来觅食,姜嗣音一手按住小耗子,将它的脖子扭断,直到它在她手中渐渐变冷,才忙扯开皮吃起来。
她吃得满嘴都是鲜血,第一次觉得如此满足。
日子好像过得很慢,慢到后来,她什么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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