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足这几日,李承泽总是在逼着范无救读书。
也不能算是逼着,只能说他清楚地知道范无救什么都能跑去试试,却始终对于诗文没什么兴趣,于是便一跃换成了惩罚,成了府里眼中这两位主子奇怪的兴趣。谢必安说,她些许不懂殿下的用意。李承泽摇摇头,反道,她清楚得很,甚至比我都清楚,这只是因为她不愿意罢了。
她愿意强撑着精神去陪他的母妃,愿意在他身边的小桌子上看书,对于这个姑娘来说,已经算是一种付出了。
李承泽于是继续道:母妃喜她,于是多说了几句,我听进了心里,她自然也听去了。
谢必安从不问这些事情,但今日却问:那殿下呢?
李承泽抬眼:我理所当然喜她。
他这句话听起来没什么起伏,像是在叙述一个冰冷的事情:无救的身份摆在那儿,自当是太子也喜,母妃也喜,没有人不喜。
今日范无救贪床,睡醒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发懵,平日里她都在半梦半醒的时候就被侍女受着李承泽的命令给弄醒了,今天安安分分地一觉睡到自然醒,两眼无神地盯了一会儿地面,总觉得人生很不真实。她眨眨眼,起身披了件外袍,在床底找到了自己的另外一只鞋子,坐在床榻边又是犯了一会儿迷糊,反映过来哪里不对劲了。
果然被折磨多了就会变成抖M,好不容易清闲了一天就觉得不舒服。
范无救处于一种‘我骂我自己’的状态,摸了摸鼻子,听到屋外有走动声,推门而去,把人喊住。
府里的下人们都是机灵的,识眼趣的,平日里多看两眼,多听几句就懂得要以什么态度对待府里的各个人了——范无救,有五成以上概率会成为他们的主母。
“唉,”范无救随手抓了个侍女,她喊不出对方的名字,只能用一个含糊的语气词糊弄过去,“老谢……殿下他们可在府里?”
侍女恭恭敬敬:“殿下一早就出去了。”
范无救哦了一声,“你知道去哪里了吗?”
这事按理来说范无救是没什么权利知道的,侍女不告诉她都是合情合理的,可她偏偏是范无救,在二皇子的府邸内横行都不会出什么事儿的人。
“回谢姑娘的话,奴婢只依稀听到说是约了范闲大人在醉仙居一会。”侍女老老实实回答。
醉仙居三字一出,范无救本能反应是一个白眼,下意思地嘟囔了句:“嚯,男人。”这几日把她关在家里面读书也就算了,今日还自己跑去青楼快活。
侍女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她禁足不知道到底要被关几天,今日谢必安随行一同去了,那大概就等于是直接取消了吧,范无救摆摆手,示意侍女可以走了,正欲回房再补个回笼觉,突然间反应过来了。
她猛地一把抓住侍女的胳膊,这才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一丝无措,“约了谁?!在哪?”
—
范无救偶尔会后悔自己荒废轻功,以至于需要以马车代路,总归是比不得那些飞檐走壁的速度,她袖里出剑,踏着马背一跃而起——这大概是她轻功的巅峰了——这袖里剑是谢必安原来给她的,软剑,纤细而柔软,在她刚收到的时候一直在思考这东西到底能不能杀人。
牛栏街。
程巨树。
她来到这个世界太久了,久到早就习惯这种生活方式的同时,对一些关键词的敏感度骤降,在这个日子,她差点真的要去睡个回笼觉了。
那她大概能活活把自己气死。
范无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她弯膝而起,振剑出音,直直地擦着那巨汉的肩膀而过,点地落下,便站在了已经伤痕累累的两人前。
她只是看了两个人一眼,眉眼间多了些看笑话的意思,正对上范闲皱紧的眉头,视线飘到一旁捂着胸口的男人身上。
“老滕,你这也挺惨的啊。”她是笑着说的,语气里面带了点熟络的意味,既不道明来意,让他们自己揣测,又不多叙旧,像是目标明确的箭,只向着靶子去。她落了音,便只身迎了上去。
硬要说起来,她与滕梓荆有些交情,不过也是几年前借钱的事情了,也是她故意的,对方那职位和家世其实没什么钱,只是她瞧见了滕梓荆的名字硬多说了几句话。若要较真,还没有府内某个侍女来得眼熟。但那交情也是范无救特地去搭上的,意义终归不同。
四顾剑的徒弟已经倒地,自是不如程巨树。
那么,她能与四顾剑过几招?这个问题是范无救一直在思索的,她既然是天下公认的练武奇才——虽是比不得那些真正惊才绝艳的人,但也是榜上有名——便必然有着自己的目标,几番下来,虽是卡在不上不下的位置两年之久,却仍旧想要和站在顶端的人比一比。
剑与刀的用法不同,她便把剑当成刀来用。
她到底是等来了这一天。
范无救穿的还是和范闲见面时的红装,这是她最喜欢的一件,穿着舒服又不拖沓,那剑显得有些秀气,却看起来更适合范无救用——至少比她那把生锈的刀要来得合体。
她只一个人迎战,丢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便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范闲早就知道她是九品,却不那么实际地相信,一位看着如此瘦弱的姑娘又如何蕴含这么大的力量?可此刻,却是都懂了。
范闲终于明白了归途中费介与他所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也终于明白范无救为何担得起天地一刀这个称号。
费介说: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疯丫头,疯起来,比你老师都不要命。
言冰云问:范无救?你是说谢怀安?她竟与你同行?
范若若思索片刻:谢怀安是二皇子的贴身护卫,武艺高强,是位……奇女子。哥哥可是招惹到她了?
他感觉到身旁滕梓荆一直紧绷的身体忽然间就放松了下来,滕梓荆的为人性格他了解,那么此刻的反应,只能说明是对于这位小姑娘实力的了解所带来的本能反应。那姑娘就在火海里面,舞着把软剑,却招招出音,鸣声犹如蛟龙出海,威震四方,可她偏偏红袖起舞,剑光血影,像是只疯了的蝴蝶在血泊里面跳跃,显得既疯癫又美丽。
范闲大抵这辈子都没法再见到这种场景。
她用着不趁手的武器,却招招狠厉,剑剑逼人,以一种轻松的状态将那北齐的八品高手压制得近乎没有还手之力。
不过片刻,战局已经明确。范无救没有杀程巨树,因为她不可杀,她只是让他失去行动的能力,让他流血,让他毫无威胁,于是转身,对着范闲和他的护卫,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那笑容干净而不染杂尘,却被血腥所覆盖,定格在一个诡异的微妙程度。范无救似乎是想开口嘲讽说点什么,所以她向前走了两步,看着范闲的双眼,“欠我一条命哦,你们俩都欠。”
她表面冷淡,实际上心里处于一种兴奋而激动的应激状态,以至于双手微微颤抖。
小姑娘自己从不谈报恩,却直言范闲欠她,她要他欠他一命,于是后来可以以命换命。
范闲不输阵,嘴角动了动,他赴二皇子的宴席途中遇袭,却又恰好遇到了范无救,这其中毫无猫腻绝无可能,他正欲开口,话锋一转,变成尖锐的二字:“小心!”
那阵拳风顺着两个字的音一起呼啸而来,倒是弄得范无救一愣,她本能的撤身,却被一发冷箭直中肩膀,又是狠重的一圈砸在脊背,若不是被范闲及时接住,恐怕是要直接砸进路旁的柴火堆里面了。
这是要断骨头了吧。
范无救残念地想着。
她分明已经限制了程巨树,对方却偏偏要发疯似的给她一拳,这种行为总让范无救觉得她难不成什么时候不小心杀了他全家?可除了这之外,那一箭来得莫名而让她头脑发懵,以至于一时半会儿都没有反应过来。
范闲搂着她的肩,整个人在地上滑出去了一米才接稳她,视线落在箭头上,神色一变,“箭上有毒。”
范无救想了想:
哦不是她傻了,是这箭上有毒,她怎么说她脑子一片空白。
反正范闲的师傅是费介,不对……那她这命换命的差事不是没了?等她醒了一定要说一下她救的是两个人,范无救强撑着意识想着,在放弃自我闭上眼的前一刻,看到已经爬不起来的程巨树挣扎着向她伸出手。
她听到一个字。
“雪。”
—
雪夜。
京都的人偶尔会提及那个雪夜。
其实没有多少人见过那个夜晚到底是什么情况,只是被那些有幸目睹过一场屠戮的人传言下去,也是那一天,世间多了位谢怀安,更多了位天地一刀。
那个下着的雪的寒冬,空气里面潮湿而彻骨,范无救每挥出去的一刀,都是带着骨头碎裂的声音,谢必安身受重伤,周旋在敌人之中,要由她来护着李承泽。
于京都街头公然刺杀当朝二皇子,也许是被默认的。纵使后来庆帝震怒,彻查此案,也不过是在雪融化了的日子里面没抓到任何人的把柄。
她杀了一位八品,三位六品,三十余凡兵。那些人架势极大,顺着火光蜂拥而至,把他们逼到了死路,那天范无救穿得也是一身红衣,咬碎了一口银牙,呸出去的不屑也都是混着血丝的。
无论多么不怕死的人,都只害怕一种人——疯子。
恰好,在绝路上,范无救是无人可比的疯子,她险些废了一条腿,血滴溅在在她的脸上——她几乎杀红了眼——空中下着鹅毛大雪,敌人溅出鲜艳的血液,两者相应成天空的颜色,那个瘦弱的背影却成了一些人一生的阴影。
例如……程巨树。
程巨树未曾参与过那个谋杀的夜晚,却看到过这么个背影。这个背影成了他长久以来的梦魇,以至于在一年后他再次看到了范无救的时候,拼着命打出了最后一击,他要击碎梦魇,也想击碎这位天地一刀。
他似乎是想起了后来在边疆的重遇的事情,那小姑娘跟着她的师父,率先出阵迎了比武,满天的白雪,她成了唯一的一抹红,只要三招,就一脸惊奇地看着他,“你好弱啊。”
那时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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