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我是在书店遇到那个人的。
那本书太高了,我碰不到,他就走到我身边,为我拿下那本书,交给我。
油墨的气息非常浓烈,骨骼分明的手掌,我仰头看那个男性,道谢后就翻开书看,那男人也去别的地方找书看了。
他有一头光亮如藻的黑发,和病态苍白的肌肤,是不是握拳咳嗽两声。
这是夏天,雨总是说来就来,那本小札正翻过几页,雷声先落雨而来,我诧异地望向外面,并非在吃惊于雷雨,而是这雨怎么这么大。
入夏已经好几场大雨了,再这么下去,北边的山会发生滑坡,下面的村庄会被河水冲垮。
让老板帮我把书打包好,一抬头那男人正在店门口。
我打着准备好的伞离开了。
半盏茶后我回来,那人唇都是紫的,我将披风给他,是绛紫色的,我看着买的,但应该是他的尺寸,伞店离这里有两条街,赶回来这个人就不需要披风了,男人看我,眼中有些复杂。
他接过,道谢,披上披风
我总觉得不对,但是不重要,我看他走入伞下,他比我高,自然而然握住伞柄,我与他的手碰到一起,我看他一眼,他眼中有着阴翳和算计,我便垂下眼。
我怕不是救了一条毒蛇。
我与他并肩,他迈步,我才迈步,我并不打算带这条毒蛇回居所。
一步一随,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道:“阁下不知道先自报家门吗?”
“我叫奈落。”他说,视线舔过我的睫毛,“小姐如何称呼?”
我余光看到路边的桔梗花,道:“桔梗。”
他握着伞柄的骨关节泛白。
无间地狱。
他问我都看些什么书,我道一些女人绣花的图样。
“我喜欢明国的诗句,尤其是李太白先生的春风拂槛露华浓,云想衣裳花想容。桔梗小姐觉得这句怎么样?”
“李太白先生还有一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他笑了:“事了拂衣去,不留功与名。”
我仰头,这条毒蛇果真是剧毒。
我同他谈起天上的星星,他聊起二十八星宿也是头头有道,我笑了,继续谈,小伙子你搁我这儿扯呢,二十八星宿位置分布不清楚,这条毒蛇怕不是没往细分,星宿属南方七宿,他记成了北方。
他应该不知道我有过目不忘之能。
“我哪里说错了吗?”
我看他一眼,垫脚为他拢披风,他很冷,我搓手,将他的左手拢在手里:“脾肺虚弱,心率不齐,受不得凉风,别说了,别往我这边斜了,你淋不得雨。”
终于安静了,我手心里那只手想握住我,我只道“莫闹。”
琉璃雨珠落在桐油伞面,伞骨是紫竹的,衬着毒蛇的手十分莹润,若是握一支画笔应该很衬,可惜了,这条毒蛇是要在血污里翻滚的,白费了一张好皮囊。
在别馆停下,我看那些仆从涌上来,松了手,也躲过他的手,他笑着道:“桔梗小姐,进来喝杯茶吧?”
我摇头,伸手,他犹豫片刻,将伞还给我,我撑住,对他说:“桔梗花茶润肺。”
“桔梗,”他喊着这个名字,“我是奈落。”
我微微行礼,转身走入雨中。
再见到那个男人是在城堡的宴会上,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邀请我,纸人们帮我穿好十二单,我将刀鞘刻着鎏金花纹的小太刀放在怀中,束发也要自己来,我没有水粉胭脂,取了院子里一朵红蔷薇,碾了汁液,涂在唇上。
简陋的妆容,我的位置在最角落,朝那个男人行礼之后就可以坐在角落看书了,我喜欢书。
宴会的主角是男人,是一座城的城主带着儿子来拜访,我就明白是来做什么的,那老东西只想把我卖个好价钱,我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能见到那条毒蛇,他走进来,是淡紫色的绣着大团紫阳花的和服,白色里衬,羽织是绛紫色的,很适合,这么阴柔鬼魅的颜色,很适合他。
我以纸扇掩面。
那城主说是他的儿子,奈落。
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妖怪吗?无所谓了,反正我以后都要和这个妖怪纠缠一生了。
要除掉他吗?
我饮下那杯茶,与那道舔舐我的视线相触碰,那个男人对我笑,眼中都是势在必得,我打开折扇,隔开视线。
先等等吧,能离开这里也不错。
老东西的女儿不止我一个,侍妾的女儿在同那个男人谈话,言谈间的心仪就要溢出来了,我保持着沉默和冷淡。
直到老东西让我们年轻人自己玩,我掩面随着贵族子弟出了大厅,却转了方向去后院,我从来是空气,母亲不是贵族,是俘虏了男人的心的来路不明的女人,无人会在意我,我找了快树荫,看书。
“你在看什么,桔梗?”
我翻页:“我在等你,奈落。”
他笑了,语气中带着笑意:“桔梗等我做什么?”
我道:“若不是你让我等你,我为何要等你。”
他走过来,坐在我旁边,想握我的手,被我躲开了:“莫闹。”
毒蛇冷下脸,径直抓我的手,力气很大,我并不是挣不开,但是这条毒蛇一定不会善了,我瞥他一眼,顺着他的力气抚摸上他的脸。
这是一本神鬼小说,当下多见,罗生门恶鬼化为人相引诱男子,剖心而食,世间男子大多三心二意,女子若是有权势,也很难做到从一而终,母亲常说,一段情,若不得终,便无再开始。
指下的柔软让我想起蛇的尸体,温暖而粘腻,炖蛇羹,总要把毒囊先除去,毒囊常在咽下,要细细去除,不要划破了,不然好食材就废了。
黏黏腻腻的。
他往后退。
我的手冰凉凉停在空中。
片刻后,我的手指重新被容纳。
毒蛇张大嘴巴,似要将我的整个手掌都吞下去,眼中的贪婪几乎忍不住,也是,他是妖怪,总要吃人才尽兴。
我摸他的上颚,听他的呜咽和鼻音。真奇妙,他的眼中有着不堪和愤怒,为什么还要允许我做这种事?
我叹息,抽出手:“我原想把你吓跑,你吓到我了。”
他喘息着,淡色的唇边还有粘腻的口水,被紫色的绢袖拭去,眼中很是得意,他说:“我奈落可不会怕你。”
男人都是这么幼稚的吗?
我叹气,道:“我只是想好好看书,不要打扰我看书,好吗?”
奈落说:“你会是我奈落的妻子。”
我翻页:“好。”
他安静了一会儿,颇为不开心地问我:“我奈落还比不上一沓纸草?”
我道:“你是指这一本书还是我所有的藏书?若只是这一本书那自然你重要,可若是非要我选一个,我自然选我所有的藏书。”
男人真是幼稚,居然要和知识争高下,我自然选择智慧。
奈落气的眼中浮现红色,我只好哄他:“你读给我听,我看着你就好。”
他这才平静一些,我把文字指给他,他清嗓,读到:“郎君吐心迹,妾身心感念,恩爱两不疑,君莫负誓言……”
我亲亲他的喉结。
那眼睛暗下去。
我笑了:“说来也奇怪,与君初相逢,犹如故人归。奈落,我一定是在梦里回忆前世的时候见过你。”
奈落的手指紧了几分,我与他对视:“奈落,我一见你,就觉得,无论我做什么,都能放心去做。”
他露出吃惊和复杂,还有恶毒,他可能不知道,他在我面前,什么都藏不住,我不是那些不在意他什么表情或是看不到他什么表情的人。
我看得一清二楚。
不动声色。
母亲说过,只要滴水不漏,就算是撒谎也无所谓。
“瑶姬……”
“喊我桔梗吧,”我道,“我有很多名字,桔梗,是我们的名字,我喜欢你喊我桔梗。”
我不喜欢他喊我瑶姬。
低眉垂眼,敛住万般心思,羽睫颤颤,女儿娇媚,母亲说我的眼睛是我的谎言唯一的破绽,只要目中无物,只要藏好淡漠。
他在看我,等我露出破绽。
我抬眼:“不读了吗?”
眼中要有光,这样才会让注视的人觉得自己是被爱着的。
他要说什么,却被人打断了,我急忙躲在他身后,并不是见不得人,只是应该恰当地对这个男人示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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