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室的侧面隔间，程江练上半身伏在桌面上，她保持这个姿势很久了。
眼睛抵在双臂形成的狭小黑暗中，反而让听觉更加灵敏。隔壁伤员和医务员来来往往，交谈的嗡鸣，桌椅病号床支架偶尔拖动或碰撞的刺啦，有人跑动的脚步声，全都糅杂成一团，一股脑地钻进程江练的大脑。肖时钦消失在浓雾的背影、队友在深坑前无声无息倒下、叶修告诉她看见的东西都是幻象……好几个画面在她脑海中不断闪回、闪回。
她想捂住耳朵，做不到。
她想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场景，做不到。
她想睡一觉，做不到。
完全失去身体控制权，只有袖口被眼泪浸湿又蒸发形成的微微潮湿感让程江练意识到，她在哭。
隔间的门被打开了。
恍惚中，一点微凉抚过程江练的耳廓，覆盖住整个耳朵，外界尖利的嘈杂突然变得沉闷，让她好像猛地沉入宁静的海底。
紧接着，她感到背脊贴上了一个温热的胸膛，对方的心跳透过胸腔、皮肤、作战服直接传导到她的身体中，奇异的共振让她过速的心率逐渐和他同频。
咚咚、咚。
咚，咚，咚。
好像时间的流逝都在此刻停滞。
“张新杰。”
程江练像在混乱风暴中刚刚锚定港湾的小舟，终于找回了四肢的感觉，声音闷闷地从她双臂之间传出来。
“嗯，好些了吗？”张新杰放开了捂住她耳朵的手，到她对面坐下。
程江练长出一口气，有些艰难地抬起头来，额前头发胡乱地黏在她脸上，双眸黑沉泛着水汽，点了点头，又试探着问：“……结束了吗？”
“009号变异体已经消灭……作战很成功。”张新杰平静地说。
但中间那个停顿……牺牲者：指挥官肖时钦，机动A组副队长祁六月，队员常风鸣，倪秋。程江练无声地补充上。
他们的名字会被记录在009号异变体档案下，永久地被“深海”所有人铭记。
“程江练，”张新杰抬手，把她凌乱的额发别到耳后，揉开她的眉心，额头抵了上去，“闭眼。”
一股暖流顺着额头蔓延开，她紧绷缠绕着的神经好像被轻柔地梳理开妥善安置好，左臂的伤口发痒，正在快速愈合。
——这是1级能力者张新杰的技能，治愈术。普通的2级3级治疗类能力者只能治愈身体上的伤口，但张新杰的治愈术却有对群体进行心灵安抚的心理治疗效果，这也是“深蓝”的战斗人员比其他城邦存活率更高的原因之一。
像被天使的翅膀包裹住一样，她想。
治愈术进行的一墙之隔，满满当当摆了十张病号床，这是伤员的休息间。
平日里死气沉沉紧张感弥漫的医疗部，此刻也因为消灭了009号平添一股轻松的气氛——据最近一个变异体009出现后，24小时没有新的异常能量波动，这通常说明此轮天灾已经结束。
罗莎莉亚靠在角落小床的墙边上，她已经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一批一批的伤员连着送来，她只能在治疗的间隙这样小憩一会儿，好在这应该是最后一轮治疗，很快……很快她就能回宿舍区的床上睡个好觉了。刚刚帮新到的一批伤员处理好伤口，她打算先休息片刻，等待着协助即将到来的另一名3级治愈能力者一起治疗伤员。
“知道为什么我们的城邦叫‘深蓝’吗？”5号病床上，一个胸口缠着绷带的男人一边甩出两张牌，一边对围观牌局年轻的伤员们讲述过去的故事。在病号房，打牌和听故事就是唯二的乐趣。
这是勘察B组的林副队长，也是参与过“深蓝”建成会议的最初一批能力者之一。他前两个周在进行外出勘探时遭遇变异体袭击，被其贯穿了胸口，好在及时得到治疗捡回一条命，现在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马上就能归队了。
“因为我们的总部在湖底，‘深蓝’也是代表这片湖泊！”有人回答。
这是所有‘深蓝’人都知道的事情，每个到过湖底总部建筑侧面的观景舱的人，也都会惊叹于那片深沉静谧的蓝，抬头，是光照水面投下波光粼粼，低头，是游鱼竞跃水草丰美。
“深蓝”城邦靠着山谷湖泊，得益于地理环境，风常常眷顾此地，恰好吹散浓雾，保住了末世中极为珍稀的这点绿和蓝。总部建在湖底，几乎不会受到变异体袭击，1-12号防御体四散在湖泊周围，担任监测和安置普通人的任务。
“理论课学得很好嘛，”林副队长点点头，又笑着摇了摇头：“对了一半。”
这群年轻人，大多一出生就在“深蓝”之内，没有见过末日前的世界，听他否定，一圈人目光炯炯望向他，期待着他的讲述。
“在末日来临前，天空是蓝色的，和这片湖泊一样漂亮的蓝色，”林副队长抬头，回忆着记忆中无垠的蓝天，“所以，‘深蓝’也是一个美好的愿景……”
年轻人们顺着林副队长的目光看去，那里只有天花板，但这并不阻碍他们想象那片“和湖泊一样漂亮”的蓝色。
罗莎莉亚伸了个懒腰，打牌那圈人的聊天她听了大半去。蓝天啊……她也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那时觉得寻常的东西，竟然现在都变成了奢望。
林副队长又赢了一局牌，大笑着拿走几颗当筹码的子弹，几个年轻人互相推搡着，乱成一团。
有点吵……罗莎莉亚掏掏耳朵，治疗一结束她就能把这堆人扔出病号室。另一位治愈能力者呢？怎么还不来……她可搞不定这么多人……
她随意地往门外扫了一眼，却发现那边的林副队长有些异常，他的背后，一把能量剑正在缓缓凝聚，而那边的年轻人还在打闹恍然未觉。
有问题！罗莎莉亚猛地从座位上弹起冲到那群人附近，“锵”地一声长刀已然出鞘，同时手背猛地往墙上一拍按下警报，高声喊道：“都散开！”
铮——
巨大的武器碰撞响声惊醒了其他人，他们才连忙向后退去，但一堆病号活动能力也实在有限，只好尽量避开战斗中心。
林副队长此时眼睛已经变成了暗淡的灰白色。是寄生体……她一边灵巧地躲闪着攻击一边想着。罗莎莉亚虽然是3级治愈能力者，却拥有让攻击型能力者都赞不绝口的一手好刀法。弯腰后撤、横砍、绕侧，竟然没让林副队长占到便宜。
突然，那柄能量剑转向后排几乎没有战斗力的病号，罗莎莉亚瞳孔微缩，急停住闪过去才堪堪挡下那一击，自己却被剑光伤到了腿，殷红瞬间就在她白色的工作服上染出一朵血花。
林副队长好似找到了弱点，往病号们逼近。罗莎莉亚一边要躲闪，一边还要分心挡住往病号那边的剑光，很快力不从心，身上多了好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行动也不像之前那样敏捷。
林副队抓住她行动缓慢下来的一瞬，能量剑砍向罗莎莉亚的腰间。
“呃——”
这一次她没有抵挡得住，剑身毫无阻碍地划过她的身躯，像切一块豆腐。那位平时话不多看起来很不耐烦很凶的医务长，倒在了她平时工作的地方。
血喷射而出，溅了年轻人们满身满脸，她腰侧的伤口血还在汩汩，蔓延了半个病号休息室。这满房间的红色，会永恒地刻印在这些年轻人的脑中。
这时候，一道光柱从门口玻璃处射向窗户，反射成几丝后准确命中了林副队长的双眼和右手，能量剑脱手，他也倒在了罗莎莉亚的血泊之中。
病号房的门被打开，程江练和张新杰一前一后站在门口。
“……我来晚了。”程江练垂下眼帘，蹲在那一滩暗红旁边，一滴泪无声无息落下，很快融入消散。她轻柔地合上了罗莎莉亚和林副队长的双眼。
“是B-089，”张新杰打开随身终端，听着旁边幸存者的描述，记录了这次变异体袭击，“它潜伏在林副队的身体里长达两周，以受伤为由控制宿主逃脱了寄生体检查。”
“末日下的牺牲无可避免，记住他们就好。”张新杰转身，如同叹息一样，轻轻地对跟上来的程江练说。
返回总部路上，他们和听到警报匆匆赶到的巡逻组成员擦肩而过。在无人注意的衣摆侧面，张新杰安抚般扣住程江练的手。他们手指上两枚戒指紧紧相靠，就像最初在同一块矿石上那样紧密。
至此，末日纪20年第一次天灾结束，“深蓝”共牺牲十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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