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五年四月二十二日,孙策病逝于吴郡,年仅二十六岁。吴郡刚历大喜,又遭大悲,所有人都沉浸在痛失贤主的巨大哀伤中。
孙权一直拿出远超年龄的沉着,井井有条地料理着兄长的后事,来吊唁者看到新主气度,无不心悦诚服。
可我知道,他已经是满弦之弓,不堪重负。
果然,在孙策去世后的第五日,孙权失踪了。
这股寻人的阵仗很快惊扰到步府,一直照顾孙权起居的侍从阿栎慌忙登门,求道:“步姑娘,您平时和主公关系要好,可能想出主公会去哪里?”
我听着街上的动静,问:“府里已经全部找过了吗?”
“应……应该是吧。”阿栎结结巴巴地说,“主公不见了之后,我们四处寻找,府里也安排了人手……”
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主公不是任意妄为的人,不会随意消失。你随我一同回府上找找吧。”
之后,我们遍寻议事堂和孙权寝屋,皆无果。心下忽然一动,我问阿栎:“先主公寝屋现在作何用处?可曾搜过?”
“如今灵柩灵牌已经移去正厅,大乔夫人也搬去了其他屋子,先主公寝屋应当无人了,不知是否搜过。”阿栎答。
我说:“你先去别处找吧,我去那儿看看。”
独自一人推开孙策的寝屋,一瞬间的怔忡又席卷了我。恍惚间,他和大乔在里面对弈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在这间屋子里离世的,当时在场的只有大乔,而她自那天晕倒之后便一直卧病不起,柔弱的身体经不住轮番的探视,干脆全部谢绝。
慢慢地朝里走,我终于找到了穿着孝服、抱着江东符印坐在角落里的孙权。平时他喜欢穿玄色衣服,不熟悉的人总是觉得他老成而疏离;如今一身缟素之白,头发散落在肩头,反而有种不堪重负的破碎感。
听见脚步声后,他抬起头,有两道清晰的泪痕挂在脸上。看到是我后,大约是不想被我看到自己的模样,立刻又低下了头,若无其事地问:“你来做什么?”
我答:“外面已经因为你的消失而乱成一锅粥了,你说我来做什么的?”
孙权的烦躁没来由:“我没事,你先走吧,我随后便出去。”
我俯下身想要确认一下他的状况,本是出于好心,可他竟然扬起了声音:“我说了,我没事,你们就不能让我一个人安静地待会吗!”
“好,好,我不管你了,你自己想待到什么时候,就待到什么时候!”
我愤愤起身,准备离去,却在转身的那一刹那被孙权拉住腕间。他的手一点点收紧,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彷徨:“阿沅,不要走,不要离开。”
记忆里,这双眼睛从来没有露出过如此不知所措的神色,它应该是静水流深的。我在他面前跪坐下来,尽量放柔声音:“我不走。可是,你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了吗?”
孙权喉头哽咽住的那口气乍然松开,断断续续地说:“这枚符印……太沉重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还记得小的时候,我们在寿春见面时,我说你总有一天会超越你的父兄。”我将自己的手覆上他的,“现在就是你的机会,所以,你要承受它的重量。”
“可是,我太年轻了……不论是辅臣还是外敌,个个都是我的叔伯辈,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信服于我……”
我觉察出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有人趁机作乱?”
孙权沉默了半晌后,黯然道:“今早吕范来禀,庐江太守李术听闻兄长去世后,纠集了一帮之前不服从兄长的叛党,反了。”
在江东六郡中,除孙策自己任太守的会稽,有三郡是孙氏亲族坐镇,一郡交给三代老臣朱治也可以放心。唯有李术,与孙氏一族非亲非故。
我观察着他的表情:“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孙权横眉冷凝,眸色沉沉:“私纳亡叛,其罪当诛,只是——如此一来必定会让将士们人心惶惶,以为我容不下兄长的旧部。所以,我打算先书信一封,让他扣留亡叛者,权当戴罪立功了。”
原本听他说“当诛”二字时,我的心瞬间悬了起来,现在终于可以松口气,点头道:“没错,眼下先将军刚去世,外患未绝,不宜先内耗。此举既可以避免内战,又可以彰显新主气度,确实是上策。只是,为防万一,还是要做好布防。”
“我明白,但我担忧的是,李术绝不会是最后一个,今后各郡一定还会再有叛乱。”他顿了顿,犹豫半晌才说出后面的话,“他们之所以叛乱,皆因信不过我,认为我无法像兄长一样统领他们……”
“你忘了吗?你父亲白手起家时,就是十八岁的年纪;你兄长承袭父亲爵位时,也是这么大。孙家三代皆出少年英雄,而你站在你父兄的肩膀上,只会比他们走得更远。况且——论决战于两军之间,你的确不如你的兄长,可是江东基业已成气候,未来不在于打,大家更需要一个能够选贤举能、知人善任的领导者,而你,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孙权的声音终于从抽泣转为平静:“可是父亲白手起家,兄长创业江东,我还能做些什么,才能不被埋没在父兄的身影里……”
我在心中说:你的兄长从未打败过曹操,而你可以;你的父兄终其一生没能独霸一方、称帝建号,而你可以。
最终,我过滤掉这些,只说:“有空的时候,多和手下的人聊聊,比如周瑜、鲁肃,”言及鲁肃时,我特意顿了下,“他们会告诉你未来的路应该怎么走的。”
如果记得没错,鲁肃很快就会与他有一番远早于“隆中对”的谈话。
孙权忽然笑了,说:“谢谢你,阿沅。谢谢你又一次把我从绝境中拉了出来。”
我扶着膝盖站起来,边活动着酸麻的双腿说:“你可别把我说得那么伟大,我只是据实说而已,最重要的是,你自己要相信自己。”
然后,在感觉腿能动了之后,我说:“走吧,主公大人,别让大家着急。”
他忽然冲我的背影喊了句:“阿沅,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我不明所以地回头,问:“什么事?”
“你答应我,一直陪着我。”他望过来的眼睛幽深凝远。
我觉得他好生孩子气,笑了:“这算什么事情?”
“答应我”。他固执地又说了一遍。
没想到他这么认真,我下意识地愣愣说:“好,我答应你。”
孙权终于露出了舒展的笑容,起身从我身边走过,径直出门往议事堂的方向去了,唯有我留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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