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九年春天,我的伤终于痊愈,自觉状态好了许多。想着过去一年总是在病中,又常自纠结于心,只觉得真是虚耗了光阴,便盘算着接下来一定要去哪儿散散心。
没想到孙权在此时履行了一个很久远的承诺,久到我都不记得他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一日,春光明媚,孙权迈着轻快的步子来找我,说:“阿沅,走,随我去看梅花!”
我看着他的行装:今日没穿那件以红黑丝线绣着赤乌的迤地立领外氅,只是一件普通布料的玄色衣衫,在衣领和袖缘饰了些银白色的云雷纹。
“这是要去哪儿?”虽然很懵,我还是毫不犹豫地上前去把手交给了他。
“秣陵,钟山!”他拉着我开心地向府外走,已然有一行低调的马车与护卫等候多时。
我被这惊喜冲得措手不及:“张长史那里怎么交代,他会让你这样随便地离开吴县吗?”
“不管了,都交给公瑾和子敬去应付吧!”
我被他孩子气的高涨情绪感染了,当即扶着他的手登上马车,与他一同踏上了这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车行不过数日,我们便来到秣陵。孙权看着外面蜿蜒盘踞的山脉卧倚江边,苍苍莽莽,忍不住叹道:“真是虎踞龙盘之地。”然后转过头来对我说:“也难怪昔年始皇帝路过此地见王气凌然,会下令将金陵改名为秣陵,将之贬低为牧马场。”
我茫然地看着四周,喃喃自语道:“这里是金陵?”
“是啊,这里自秦代起,便叫金陵。”孙权笑答。
“你要带我看的梅花,在蒋山南麓?”
孙权愣了愣:“本以为能给你个惊喜,原来你早知道此处。”
——紫金山一带风水玄奇,最适合寻找前世今生的答案。
我忽然明白了那时的自己为什么会在冥冥宿命的引导下去到南京。
登上钟山南麓的梅花岭,抬眼便是令人目眩的香浮之海。梅花清冷,但在初春的晴空和融光下,簇簇拥拥,也可以如此冶艳。
我慢慢地走在林间,失神地看着每一朵花,直到那双碧色的眼睛含笑望过来,才恍然发现,此情此景,恰如彼时彼刻——我曾在独旅紫金山时对上过这双眼睛,一切的一切原来早已有了定数,前缘也早已注定,终将回到这里。
“阿沅,我想娶你为妻。”
“我早已有此想法,只是兄长新丧,三年内我不能娶亲。加之内乱未平,我忙于政务,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更不想连累你与我一起惊忧。”
“我与你自幼相识,十年有余,但只有近三年得以时常相见,之前那些时间一直都在离别。我不希望再发生那样的事情。眼下江东安定,所有事情都已步入正轨,我想即刻与你完婚,这样,我们就再也不会分开了。”
我的眼睛有些湿气,无声地点了点头。他却仍嫌不够,揽着我的双肩,固执地看着我。
我说:“我愿意,孙权。”
他开心地将我拦腰抱起,在花海中转了好几圈,然后将我放下,在前面走来走去:“依我之言,婚事越快越好,回吴后我立即去向母亲禀明,然后去向步骘先生提亲……不,不行,这般仓促之下,定会有许多事情无法尽善尽美,我怕委屈了你……”
当着众人的面,孙权毫不避讳地流露着自己的情绪,他以前从不这样。
我们在秣陵小住了几日后,便返回了吴县。孙权最终还是说自己等不了那么久,以最快的速度向叔父提亲了,同时紧锣密鼓地准备起了大婚的事。
我不是被拉去量身裁衣,就是被拉去挑选首饰,日日忙得晕头转向。
鲁肃说,自我和主公在一起后,想见我一面真是难如登天,如今身份不同了,就更难了。我假怒嗔他说的都是浑话。
有一天,我突然在自家府中看到了陆议的身影,激动之下竟然忘记了,他出现在这里本身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阿议,好久不见!”我连忙起身迎上前去。
只见陆议温润的脸上洋溢着愉快的光彩,说:“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我将头上正试戴的发冠取下来随手放在一边,冲他神秘一笑:“巧了,我也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就是这个不经意的动作,让他注意到那顶华美物件的目光,随即目光在难以置信中逐渐暗淡下来:“是……什么消息?”
我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冷场,犹疑着说:“我要成亲了……”
“对方是谁?”
“孙……孙权……”当着他的面,我还是选择了以姓名相称。
陆议默然。
我莫名其妙地感知到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既想缓解尴尬,又想转移话题,于是生硬地问:“你方才说,你也有好消息,是什么?”
他平静地说:“方才主公亲自来陆府拜访求贤,我已经答应投入主公幕僚。”
我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他这一次会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我家府上。
“主公敬重贤才,如此,确实是好消息,是大喜事。”我露出了类似欣慰的笑,只因一时间想不出应该做出什么表情来才会更好。
陆议却后退半步,施以深深一礼,惊得我连忙伸手扶住他的手肘想要拦住他,无奈反被他温和地制止:“礼数不可废,请步姬接受臣的祝贺。”
“步姬”二字,近来我时常听见,包括从周瑜、鲁肃甚至张昭这样的老臣口中。但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说得如此令我心绞。
他是我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我们曾陪伴彼此走过两小无猜的年纪,原以为未来也一直也会是这样。现在看来,当成为“步姬”后,我必将失去些什么。
自那之后,陆议对外宣称染上风寒,一直闭门谢客。孙权听说后,派了最好的医师登门问诊,又赏赐了好些名贵的药材,还不住对我说:“那日我去伯言府上请教,他向我慨谈了一番自己对于治理山越的见解,令人耳目一新,至今难忘。我视伯言为知己,眼看大婚在即,伯言却无法出席,实在是可惜啊。”
我不死心,亲自登门探望,出来回绝我的却是陆绩。他如今已年满十五岁,模样虽还带着孩童时的慧黠机敏,气质却如脱胎换骨般稳重起来。
“阿议连日卧床,形影消瘦,所以不愿见客。还请步姬见谅。”
我又一次听到这般称呼,再也憋不住胸中的气愤,将今日特地戴在发间的桂花乌木簪拔下来狠狠地摔在地上:“我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让你们叔侄二人,个个都这样对我!”
然而这股气势没能维持多久,我的怒视便被一些上涌的水气冲淡了,难过地望着恭敬而立的陆绩,颓然道:“我从来……从来没有想过要因为孙权而改变和你们的友谊,即使你们永远不原谅孙权,永远不加入他的阵营,这个想法也不会改变的!阿绩,我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你们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我会一直对你们如初!”
陆绩忽然松动了神情,哽咽道:“阿沅姐姐,你以为,阿议是因为这个才不见你吗?”
我无语凝噎。
陆绩继续说:“还记得去岁冬天,你在家养病时我偷偷去探望你,你问我,为什么许久见不到阿议了吗?”
这席话将时间一下子拉到了有些遥远的过去,我疑惑地点点头:“记得。可是,那时你并没有告诉我。”
“那些日子,阿议每天都忙着将陆氏家族的内务加紧打理出来,这样,他就可以尽早将支撑门户的责任交给我,然后自己投靠到主公帐下。当然——如果仅仅是案牍劳形,对于阿议而言其实都不算什么大事,真正耗尽他心神的,是独自面对族中各位叔伯连番的劝阻和责备,然后顶着压力说服他们与孙氏泯灭恩仇。”
我蓦地想起,有一回去陆府找陆议时,看见他肃穆地站在庭中,神色恭谨。当时还未曾深思他们在说些什么,现在想来,他竟是顶着如此压力,以寻常模样与我玩笑。
“阿沅姐姐,阿议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有想过这个问题吗?”
我真的没有想过,因此不再强求见到陆议,默默地与陆绩告了别。
路上碰到了同是来探病的周瑜,我劝他不必去吃闭门羹,他从善如流地调转方向,与我一同返回。
路上,我若有所思地问他:“公瑾,你会因为我和主公的关系,而改变对我的态度吗?”
周瑜很确定地摇摇头:“当然不会。”
“可为什么阿议……”
不料周瑜打断我的自言自语:“方才遇到你独自来探望伯言,我便觉奇怪。如今听你这般称呼他,倒更是好奇了。”
我对他坦言:“实不相瞒,小时候我家道落魄时,曾得陆康陆太守垂怜,在庐江陆府上住过好几年。所以我与阿议的关系,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他的声音如琮玉般自上方传来,不疾不徐:“我视步姬为好友,因此你的身份并不会影响我对你的态度。看一个人的态度如何,端看他将你摆在何种位置。”
我被一语点醒,猛然抬头看向周瑜。
他露出从容不迫的微笑,神色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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