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卡琳

对掌握丰富咒语的医师来说,治愈普通伤病几乎是一眨眼的事。不过两三天,那些哭哭啼啼、哼哼唧唧的男孩女孩纷纷恢复了往日的活力,曾在一夜之间人满为患的校医院又变得空空荡荡。

盥洗室里,卡琳将花瓶洗净,注入清水,将花茎逐一修剪至合适的长度,再插入瓶中。严格来说,病人生活的地方不宜摆放鲜花,但现在是假期,校医院里除了值班医生,就只有尼克和她。卡琳勉强能被划为陪护人员,可尼克能不能称得上患者却很难说。因为他实在太健康了。

尼克·温特伯恩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带伤,却仿佛被砸坏脑子;明明能吃,能睡,能动,却不听,不看,不说,呆滞得像个假人。所有人都摸不清头脑,自然也不敢放他离开,只好给家属寄出一封冗长的情况说明信等人来接,结果半个月过去,没有丝毫音讯。

起初,卡琳只是想看到尼克好转一些再回家,但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搬到校医院的日用品越来越多,尼克却没有任何变化。从最开始的焦灼到现在的淡然,她已经习惯了没有回应的“早安”和“再见”,时间长了,她甚至逐渐把温特伯恩先生当成了树洞,每天对着他念叨自己的生活。

“这周的晚餐跟上周的完全一样,看得出厨师班放假了。”

“我总分不清玫瑰和月季,怎么有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呢。”

“科林斯岛真大啊,之前从来没有这种感觉。”

……

然而,这种弥足珍贵的松弛和宁静注定持续不了太长时间。在三周即将过完、春假步入尾声的时候,尼克·温特伯恩像只结束冬眠的熊一样,迟钝地“醒”了过来。

卡琳将花瓶放在窗台上,转身,忽然发现男孩的眼中再次产生了焦距。

他盯着窗前的花瓶,嘴唇翕动,用极小极轻的声音说道:

“好漂亮的向日葵啊。”

卡琳听到了,一把捂住了嘴巴。她的眼睛酸涩,但并没有想象中的欣喜若狂,似乎冥冥之中,她早就知道这天定会来到一样。如同冬去春来,夏尽秋至,时序交替,本当如此。

“你再装下去,假期就要结束了。”她的声音发闷,还有点颤抖。

尼克抱歉地望向她,“不好意思,幸好现在还来得及。”

他们没有知会任何一个人,径自离开医院,登上最近出发的快船,在一个接一个的岛屿间漫无目的地闲逛。

提洛岛有喧闹的喷泉广场,阳光下喷薄而出的水柱交错织成闪闪发光的拱门,一群群穿着短裤和裙子的小孩在飞溅的水花中穿梭嬉戏,散落的笑声像是银铃般轻快酣畅。

纳克索斯岛聚集了许多不得志的青年艺术家。岛上随处可见用廉价油彩描绘出的、现实中不存在的美丽风景。街边的演奏者信手翻弹出一长串欢腾的花音,引得驻足欣赏的人群喝彩如潮。

艾菲拉岛博物馆的展品年代久远,不少还带有魔法蚀刻的痕迹。来来往往的参观者为其惊叹、为其着迷,却百思不解它们如何产生,又因何被遗弃。

两个人追逐着穿过大街小巷,衣袂蹁跹如好运泉上的水花,刚将硬币塞进表演者的毡帽,又为几毛钱的船票讨价还价。走在无人认识的小岛上时,所有的焦虑都烟消云散了。因为过去和未来皆不重要,当下需要在乎的,其实仅有当下而已。

他们不管不顾、痛痛快快地玩了三天。即将返程前,卡琳意犹未尽地靠在栈桥边,等船入港。夕阳从一望无垠的大海上斜射过来,让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染上了金黄。

“我不想回去了。”卡琳喃喃道。

尼克答得很快。“那就别回去。”

“我说的不是学校呢。”

“我知道。”

“吹牛。”

“哪有。你的愿望不就是离开现在的家?”

卡琳愣住了。

“不对吗?”

卡琳苦笑着承认了,“听起来是不是很傻?”

“一点也不。”尼克丝毫不觉得自己语出惊人,还悠哉悠哉地坐在桥面上,晃着双腿,欣赏晚霞。“如果我是你,也会有一样的想法。”

“你不觉得我奇怪?”

“一个人想要离开自己的家,原因无非只有两种。如果没有什么迫不得已的事,就是这个家已经让人无法忍受了。不论前者还是后者,都只会让人遗憾而已。”

“谢谢。”

“这有什么好谢的?”

“你是唯一一个没有告诉我要懂得知足和感恩的人。”

卡琳也坐了下来。她面朝大海,抱着双腿,像孩子一样把下巴搁在膝盖上。

“有一次,我跟家人一起度假,搭乘的客轮是我父亲的公司运营的。一个老船工突破层层封锁,冲到了我们所在的甲板上。他说自己因为一次工作事故落下残疾,失去生计,恳求我父亲给他一笔抚恤金,让他们全家度过最艰难的时期。那些钱还不够一瓶餐前酒,但父亲还是拒绝了他,让人把他拖了出去,并开除了当天管理出入的船员。”

“然后呢?”

“然后我拿了自己的零花钱,想让其他船员偷偷塞给他。结果那笔钱刚出房门,就转到了我父亲手里。”

那天的场景至今印刻在她的脑海里,让卡琳每每回想起来,都会感到深深的困惑和无力。

小卡琳细声问道:“我们又不缺这笔钱,为什么不能给他呢?”

安吉利斯先生抬头看着她,“我们当然不缺,但是为什么要给他呢?”

“……他讲了很多大道理给我,‘钱可以用来投资,用来享受,但没有一分应该被花费在毫无意义的地方’、‘养闲人这种事,一开先例后患无穷’、‘工人天生好吃懒做,总想着讹一笔钱回家养老’、‘不劳动者不得食,天经地义’……可我听不懂,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能支配这一点点的零用钱,然后就开始哭闹。我的父亲、母亲、哥哥,谁也没有哄我。一路上,所有人都很不开心。”

“再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回来之后,我只能认为自己的确是做错事了吧,从那以后,我不再敢跟任何人吵架,他们也不再给我零用钱了。”

“那个船工怎么样了?”

卡琳愣了一下,摇摇头。

“不知道。我试着打听过他的去向,想知道他到底是如我父亲说的那样奸诈狡猾,还是没了这笔钱真的会活不下去,但没有任何人告诉我结果。”说到这里,她自嘲地笑了。“归根到底,我也只能想想而已。连施舍别人的钱财都来自安吉利斯家,离开他们,我又能做什么呢?”

尼克不以为然。“你明明聪明又能干,为什么一到自己身上就开始当局者迷?”

“我?”

“他们当你是公主,只许你住在高塔上,其实你头脑清醒,心地善良,双手有力,性格坚强。既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又拥有拯救自己的力量。”

“我哪有这么厉害?”

“你有。”尼克固执地说,“你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女孩,配得上最美好的未来。”

卡琳失笑。“大预言家,这又是你看到的吗?”

尼克坚定不移地点点头。

“你总是说这种无法证实的话……”她低下头,摸索着从身边捡起一片残破的贝壳,塞进手心在背后藏好,再将双拳伸到他面前。“左边还是右边,猜对我就信你。”

尼克甚至没有去垂眼去看。

“两只手都没有,你放在了身后。”

呜呜的汽笛声响起,停在码头的海鸥“哗啦”一声起飞,它们黑色的影子在地面、桥面、船只和墙壁表面一闪而过。在那个转瞬即逝的时刻,仿佛真有一副虚无缥缈的画面在她眼前迤逦展开,逐渐凝固某种触手可及的东西。

——两只猫,一座可爱的小房子,白玫瑰和绿萝。

“你喜欢什么花?”她没头没尾地问。

“向日葵。”尼克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最喜欢葵花籽了。”

卡琳原本有点想哭,被他这么一搅合,却有点想笑了。男孩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土,将卡琳也拉起来。

“船进港了,我们该回去了。”

卡琳“嗯”了一声算作回答,然后稀里糊涂地上了船,回到了科林斯岛。在西区宿舍外,尼克挥手跟她说再见时,她才终于想起自己遗漏什么。

她原本想问,酒神祭的舞会上发生了什么,才让毫发无损的他像个植物人一样痴呆了这么长时间?她也想问,之前他费尽心思、不计成本寻找的、关于家族和历史的真相,是否如愿得到了答案?她更想问,既然他已经看到她的未来,是否也看过自己的未来?在那副画面中,有没有同样的白玫瑰和绿萝?

一开始,他们想抛开一切烦恼,只谈好看的风景,动人的旋律,美味的食物;结束前,他们谈的也是她的未来和过去,卡琳向他寻求治病的良方,却被告知解药在自己手里。

从始至终,尼克都没有让话题导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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