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蕾娜的多利安式无袖裙是专门请人设计的。它看上去和传统的叠裳别无二致,但走起路来层次分明,比普通剪裁更能凸显出躯体的优势。黑色的裙摆搭配镂空的金质臂环和发网,再点缀贝母环扣细腰链,在一众浅色的衣裙中极为出挑,比任何时刻都高贵典雅。
可这精心设计的一切却被两个人毁了。
从酒神祭一开始,卡琳就不知去向,哪怕她已经和这位大小姐再三确认过碰面的时间和地点。罗兰问起的时候,她甚至不能托词说卡琳生病了。于是,她提着摇曳生姿的长裙四处奔走,逢人便问有没有见到卡琳·安吉利斯,直到地震让整个学校陷入混乱。
等她发现卡琳是偷偷跟温特伯恩溜出去的时候,伊蕾娜简直气得发疯。她跟在罗兰和安东尼奥身后,拼命解释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斥责卡琳的不负责任和随心所欲,跟温特伯恩之流划清界限,结果也未能获得谅解。最终,安吉利斯少爷乘塞壬号潇洒离去,她则被抛在码头,跟其他学生一起等着海神号起航。
伊蕾娜·邦内特小姐从未感到过如此屈辱。
整整一个假期,她都沉浸于制定复仇计划的快乐中,在脑海中多次幻想卡琳向她忏悔,罗兰对她刮目相看的情节。然而有些事情,她越是努力,就越是朝着事与愿违的方向一路狂奔。
“你举报了尼克·温特伯恩?”
“什么?”伊蕾娜试图装糊涂。
“那些信……是你告诉莫罗女士去调查尼克的,对不对?”
“她不是让所有收到信的人都去谈话吗?我只是配合老师们的工作而已。”
“但是——”
“没有‘但是’。学校不管怎么样都会查明真相,我说与不说有什么区别?”
卡琳露出一个悲哀的神情。伊蕾娜不由得怒从心起。她一心一意地为卡琳打算,兢兢业业地为卡琳着想,连遭到被刺和冒犯都不会迁怒,换来的却不是理解,而是接二连三的责难。
“别再自欺欺人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吗。你被他骗得晕头转向,他说什么就信什么,可不代表所有人都是这样。”
伊蕾娜忧心忡忡、苦口婆心地说了很多,告诉卡琳他们不是一路人,告诉她别相信天花乱坠的许诺,告诉她为这种轻飘飘的东西跟家人闹掰不值当,告诉她早晚有一天她会因为今天的事对自己感恩戴德。可她的目光闪烁,表情介乎想哭和想笑之间,让人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
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和失望让伊蕾娜跺脚尖叫:“卡琳,别以为他们现在捧着你就会一直捧着你,离开了安吉利斯家你什么都不是!”
卡琳终于笑着流出眼泪,就好像她一直等着这句话一样。“可就算我在安吉利斯家,在别人眼中也依旧什么都不是啊。”
这就是当天晚上,伊蕾娜向安东尼奥复述的全部内容。
听完之后,安东尼奥下意识呷了一口酒。“你真的这么对她说的?”
伊蕾娜脑子昏昏沉沉。酒精带来的兴奋过后,迟钝很快占据上风。关键的信息都已经传达,即便真有遗漏,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小疏忽。她点点头,做出肯定的回答。
安东尼奥的表情变得难以言喻。
“你们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就算脑子进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该知道什么不能说吧。”
“我已经忍耐很久了。”伊蕾娜愤然道。安东尼奥谨慎地抬眼确认了下周围是否有人。
“我想方设法、绞尽脑汁还得不到的东西她一出生就能拥有,可她把我梦寐以求的一切踩在脚下,还要反过来证明是我有错。不想要就给我,我乐意,我珍惜!
“她是安吉利斯小姐又怎么样?跟那个野小子混在一起,一点花言巧语就感动得不行,一而再再而三地自降身价。呵,爱情,真是太了不起了。喜欢是多廉价的东西,我在外边随便转一圈,都能有二十个男生排着队说爱我。”
伊蕾娜语无伦次口无遮拦。他耐心地听着,把酒瓶拿到远离伊蕾娜的地方,慢条斯理地问:“这么说,你也收到信了?”
“我没收到,自己写了一封——”话音刚落,伊蕾娜突然打了个激灵,警惕地瞪着安东尼奥,酒都醒了一半。“你在套我的话?”
“没有。”他随意地靠在沙发上,高脚杯搁在身前。“我只是突然好奇而已,没想会听到这么有趣的内容。”
她盯着他,那神情像极了一只已经立起耳朵,但还拿不准是该跑还是该扑的狐。
“卡琳察觉塔希提闪蝶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这次又直接把矛头对准我,是不是你偷偷向她告密了?”
“伊蕾娜,你怎么总把我往坏处想,我们不是早就统一过战线吗?”
“哼,谁知道呢,你总是那么爱显摆自己……”伊蕾娜嘴上这么说着,身体却渐渐放松下来。她认识安东尼奥的时间比卡琳短,却只敢对前者推心置腹。所以这次争吵发生后,她第一时间也是找安东尼奥喝酒。“这几次的事你有想法吗?蝴蝶卵也就罢了,举报信这回,我明明是私下去找的莫罗女士,她怎么也会知道?”
安东尼奥眉头皱了皱。“也许……不是卡琳?”
“还能是谁?”
安东尼奥看着她。伊蕾娜毫无头绪,不耐烦地催道:“想到什么说什么,不说我就回去了。今天老娘可没心情陪你猜谜语。”
“假如这个世界上真有先知,你觉得应该是什么样的?”
“大概会被供在神庙里顶礼膜拜吧。”
“温特伯恩像吗?”
“他?!”伊蕾娜呛住了。“你喝多了还是我喝多了?”
安东尼奥不以为然,沉吟片刻,徐徐说道:“我跟他打过几次交道。这人看着散漫,其实很狡猾,很难被针对到,似乎总能猜到你要干什么。他给我的感觉是:如果有哪天他真的落到你手里,不是他有意为之,就是他根本不在乎了。卡琳跟他走得那么近,很难说没从他那里听到什么。”
伊蕾娜的心跳动不止,背后凉飕飕的,剩下的半分醉意也消隐无踪。先知是什么?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人。假如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存在,那人心底那点不能见光的小秘密、自鸣得意的小算盘岂不是早就暴露了?假如尼克·温特伯恩真能看到未来,那一切的偷窥、告密、算计、背叛,是不是都已经被他知道了?
她想想都觉得恐怖,所以仅仅出于这一点,伊蕾娜就不能相信。
“不可能,”她断然否认:“他不过是个骗子而已,用不了多久就会从这所学校消失了。”
“果真如此,就再好不过了。”安东尼奥懒洋洋地一笑,“疯子、骗子和先知,通常状态下,三者确实也不好区分。”
“但如果是你说的那样,希望他消失的,大概就不止是这座岛上的人了。”
这句话寒意森森。伊蕾娜说完后,连安东尼奥看她的眼神都变了。但她并未感到不妥,因为在她眼中,他们两个都是依附安吉利斯这棵大树而生的藤蔓,既然谁都不比谁高贵,就不需要遮遮掩掩,如履薄冰。
“先别操心别人的事了。”他不安道:“你打算怎么解决自己的问题?”
“没什么好办法,只能一步一步来。”酒后的困倦慢慢升起,伊蕾娜打了个呵欠。“据我所知,学校已经访谈了足够的学生,收集到了想要的证据。现在天平是倾向我们这边的。等一切尘埃落定,她自然会跟来我道歉,不必等我做什么。”
“真不懂你们女孩子。”安东尼奥连连摇头。“有时候缺心眼,有时候又小心眼。”
“你说点好听的话会死吗?”
安东尼奥毫不犹豫:“会。”
“那就去死吧。”
安东尼奥伸了个懒腰,起身,慢悠悠地穿上外套,一副要走的样子。伊蕾娜不明所以,但见他马上就要抬腿出门,张口问道:“你干嘛去?”
“去死。”
安东尼奥背对着她扬扬手,径自离开了茶歇室。
伊蕾娜扑哧一笑,突然觉得这些天堵在胸口的烦恶感都消散了不少,也哼着歌站了起来。她酒量不错,今天晚上也没喝多少,溜达着走向西区的空中花园宿舍。时间不早,卡琳的房门已经关上,伊蕾娜踢掉鞋子,闭着眼睛往床上一躺,很快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世界上能困扰到伊蕾娜的事物很少,而且大多都是有形之物。她不会对安东尼奥是否收到了匿名信而感到好奇,也不知道卡琳与她争执时,其实并未收到任何承诺。她以自己的逻辑揣度他人,坚信世界以她谙熟的规则运行,所以不会迷惘,不会摇摆,不会恐惧,只会昂首阔步地前进到无法前进的最后一刻。
是夜,伊蕾娜睡得很安稳,但在同一片夜空下,卡琳正在为她白天的话辗转反侧,安东尼奥换了个地方沉默独酌。环绕着科林斯岛的海水规律地拍打着海岸。沉闷的潮声从远方传来,听起来就像沉睡在海底的巨兽的呼吸。一起一伏,一呼一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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